黄海北部的海面,在清晨时分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泛着铁灰色的铅色。风不大,但湿冷,带着一股子能渗进骨头缝里的咸腥气。薄雾像撕碎的棉絮,低低地贴着起伏的海浪,让能见度变得很差,十几米外就只剩下一片朦胧晃动的灰影。
一条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木质渔船,正随着海浪缓慢地起伏着。船身老旧,桐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底色。船帆是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被风鼓得半满,发出噗啦啦的响声。船尾拖着一张破旧的渔网,几片烂海草挂在上面,随着船身晃动。甲板上堆着几个湿漉漉的鱼筐,散发出浓烈的、海腥夹杂着死鱼烂虾的腐败气味。两个穿着臃肿破棉袄、脸上满是风霜痕迹的“渔民”,正蹲在船头,慢吞吞地修补着一张破网,手指冻得发红,动作看上去僵硬而熟练。
一切都符合一艘在近海辛苦讨生活的破烂渔船该有的样子。
除了,船身水线以下某个经过巧妙伪装的部位,藏着两台经过改装、功率被刻意限制的小型柴油机,可以在需要时让这艘“破船”爆发出远超外表的速度。除了,那个蹲在船尾、看似在收拾缆绳的驼背老“渔夫”耳朵里,塞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微型接收器。除了,船舱底部那个被压在最重的鱼筐下面的暗格里,用层层油布和防潮材料包裹着的几台还带着机油味的、崭新的精密仪器部件。
这是“海魂”支队旗下众多伪装渔船之一,编号“灰鲷”。船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渔民,姓韩,大家都叫他老韩头。他此刻掌着舵,眯着眼看着前方雾气朦胧的海面,脸上那些被海风和岁月刻出的深深皱纹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与大海打交道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旱烟袋,牙关轻轻咬着烟嘴,感受着那熟悉的、略带苦味的木质触感。
“灰鲷”此行的任务,是把这几台好不容易通过秘密渠道弄到手、对“云雀”项目至关重要的航空仪表校准器部件,从某个预先约定的秘密交接点,运回位于胶东半岛一处隐蔽岬角的“海魂”秘密码头。这条航线他们已经跑过多次,熟悉每一处暗流、每一片容易躲藏的岛礁阴影。但今天,老韩头心里那根弦,绷得比平时要紧。
出发前,支队长特意交代过:美军新来的那个司令官,是个不好惹的“蛮牛”,海上风声紧了,让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雾气似乎更浓了些,海面上寂静得有些反常,连海鸟的叫声都听不见。
老韩头忽然抬了抬手,做了个极其轻微的手势。甲板上那两个补网的“渔民”,修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眼角的余光,已经警惕地扫向四周海面。船尾那个“收拾缆绳”的驼背,身体似乎更佝偻了一点,耳朵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动。
“嗡嗡嗡……”
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不同于渔船发动机的轰鸣声,穿透浓雾,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老韩头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直升机旋翼搅动空气的声音。而且,不止一架。
很快,灰白色的雾气被粗暴地撕开,两个黑色的、线条硬朗的庞然大物,如同从海底钻出的钢铁巨兽,一左一右,出现在“灰鲷”号侧前方不足百米的海面上!那是两艘美军“基林”级驱逐舰,修长的舰身劈开海水,舰艏犁开雪白的浪花,巨大的炮塔和密集的防空武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带来一种无声而冰冷的压迫感。
几乎是同时,头顶上传来更加尖锐的轰鸣!一架美军sh-3“海王”直升机,像一只巨大的铁蜻蜓,从雾气上方猛然降低高度,悬停在“灰鲷”号正上方不过二三十米的位置!螺旋桨卷起的狂暴气流狠狠砸在海面上,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浪,也让“灰鲷”号这艘小木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板上的鱼筐被吹得滚动,腥臭的海水被气流卷起,劈头盖脸地浇在几个“渔民”身上。
直升机舱门打开,一个美军士兵探出身子,手里拿着扩音喇叭,冰冷生硬的英语透过风声和引擎轰鸣传下来:“前方船只!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
反复的喊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韩头眯着眼,抬手挡了挡被气流吹起的腥咸水沫,脸上依旧是那副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对着舵轮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铜管(简易传声筒)低声说了句什么。
甲板上,一个“渔民”慢吞吞地站起来,朝着直升机方向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茫然和些许害怕的神色——完全是一副被吓坏了、听不懂外国话的普通老农模样。
直升机上的喊话停顿了一下,换成了腔调怪异的中文:“停船!检查!否则……后果自负!”
这时,那两艘驱逐舰也已经逼近,其中一艘调整航向,横在了“灰鲷”号前方,彻底挡住了去路。另一艘则缓缓靠近到“灰鲷”号侧舷,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方甲板上水兵冷漠的脸和手中自动步枪乌黑的枪口。巨大的舰体投下的阴影,将小小的渔船完全笼罩,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老韩头知道,躲不过去了。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他推动操舵杆,示意减速,同时向传声筒又说了两句。
“灰鲷”号缓缓停了下来,随着海浪无助地起伏。船上的“渔民”们聚拢到甲板中央,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带着惶恐和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那艘如同移动城堡般的驱逐舰靠近。
驱逐舰上放下了小艇,七八个全副武装、穿着橘黄色救生衣的美军士兵,动作利落地滑下来,快速驾艇靠近“灰鲷”号。为首的是一个海军陆战队少尉,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小艇靠帮,美军士兵粗暴地扔过抓钩,钩住“灰鲷”的船舷,然后一个个敏捷地跳了上来。沉重的军靴踩在湿滑的木制甲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少尉用生硬的中文命令:“所有人!到甲板中间!蹲下!手放在头上!”
“渔民”们互相看了看,在老韩头一个细微的眼神示意下,顺从地走到甲板中央,抱着头蹲了下来,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检查!”少尉一挥手,士兵们立刻散开,两人一组,开始对渔船进行彻底搜查。他们踢开鱼筐,用枪托敲打舱壁和甲板,检查是否有夹层或暗格。有人钻进低矮潮湿、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霉味的船舱,里面堆放着破旧的渔具、发黑的缆绳、几个装着淡水的大木桶和一些蔫了的蔬菜。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狭窄的空间里乱晃,照亮飞舞的尘埃和受惊窜出的蟑螂。
老韩头蹲在人群里,低着头,旱烟袋不知何时又被他叼在了嘴里,只是依旧没有点燃。他能听到美军士兵翻检时粗暴的声响,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不同于海腥的机油和汗味,还能听到头顶上那架直升机始终悬停着、旋翼发出的持续轰鸣。他的心跳很稳,只是手心在破棉袄的袖子里,微微有些潮湿。
一个士兵用刺刀挑开了几个鱼筐,腐烂的海鱼和腥臭的黏液流了一地。另一个士兵检查了船尾的发动机舱,那台老旧的单缸柴油机沾满油污,看起来奄奄一息。搜查似乎一无所获。
但那个少尉显然并不满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直表现最平静的老韩头身上。他走过去,用军靴的靴尖碰了碰老韩头:“你,船长?”
老韩头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渔民常见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木然和一丝畏惧,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船上运的什么?”少尉盯着他的眼睛。
“鱼……打不上来,就……就一点破烂,换点粮食。”老韩头用浓重的地方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手指了指那些空荡荡的鱼筐和破渔网。
少尉显然不信。他示意两个士兵:“再搜!重点检查船底,水线附近!还有,那些木桶!”
士兵们更加仔细地检查起来,甚至有人拿出小锤子,敲击船体不同部位,倾听回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越来越紧绷。头顶的直升机似乎有些不耐烦,降低了些高度,旋翼的气流几乎要把人吹倒。驱逐舰上,黑洞洞的炮口似乎微微调整了角度。
老韩头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知道,暗格的位置虽然隐蔽,但如果对方搜查得足够仔细,特别是如果动用一些探测设备……
就在这时,蹲在老韩头旁边的一个年轻“渔民”,忽然惊恐地指着船舷外的海面,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起来:“哎呀!船!船!那是不是你们的兵掉下去了?!”
他指的方向,正是那艘横在前方的驱逐舰舰尾附近的海面,那里海浪翻涌,白色的泡沫起伏,在雾气中确实看不太真切。
这一声喊,让所有美军士兵都下意识地扭头朝那个方向望去!连那个警惕的少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和所指的“意外”吸引了瞬间的注意力!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船尾那个一直佝偻着背、仿佛被吓傻了的“老渔夫”,动了!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如同捕食的狸猫,几乎贴着湿滑的甲板,无声而迅捷地滑到了船舷边一个看似普通的、盖着木板的活水舱口旁——那是用来保持捕捞的鱼虾鲜活的“活鱼舱”,里面是不断与海水交换的、冰冷浑浊的海水。
他掀开木板,毫不犹豫地将手探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准确地从固定在舱壁内侧的一个防水油布包里,掏出了三个用厚橡胶严密包裹、仅有香烟盒大小的金属部件!然后,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将这三个小包,丢进了旁边一个装着半舱活海鱼、正在晃荡的鱼舱里!黑色的包裹瞬间沉入翻腾的鱼群和腥咸的海水之中。
整个动作,从年轻人喊叫到完成隐藏,不到三秒钟。当少尉和其他士兵狐疑地转回头,看向所指海面并迅速确认并无异常、再警惕地扫视船上时,那个“老渔夫”已经恢复了佝偻的姿势,蹲在鱼舱边,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刚才的“意外”吓得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少尉厉声喝问那个年轻“渔民”。
年轻“渔民”脸色煞白,指着海面,语无伦次:“我……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影……掉……掉下去了……浪大,可能……可能看花了……”
少尉狐疑地盯着他,又看了看海面,再扫视甲板上其他“惊恐”的渔民,最后目光落回老韩头身上。老韩头依旧叼着旱烟袋,脸上带着后怕和茫然,仿佛也被刚才的“意外”吓到了。
“继续搜!”少尉压下心中的疑虑,命令道。但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一瞬间的骚动中,发生了变化。
士兵们更加卖力地搜查,甚至用工具撬开了几块甲板,检查了压舱石。活鱼舱也被仔细检查了,士兵用长杆在腥臭的海水和扑腾的鱼群里搅动了半天,除了滑腻的鱼和冰冷的海水,什么也没发现。那三个小包,早已沉入鱼群最密集的角落,被滑溜的鱼体和浑浊的海水完美掩盖。
整整搜查了近一个小时,几乎把这条破渔船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渔具、烂鱼、发霉的粮食和几个空酒瓶,一无所获。
少尉的脸色很难看。他得到的命令是重点检查这类可疑的“渔船”,寻找任何违禁品或技术设备。可眼前这条船,除了破旧和贫穷,似乎什么都没有。
头顶的直升机传来询问的无线电噪音。
少尉盯着老韩头看了半晌,老韩头也茫然地回看着他。最终,少尉挥了挥手,用英语对士兵们说:“撤。没有发现。”
美军士兵们陆续撤回小艇,解开了抓钩。小艇发动,驶回驱逐舰。
驱逐舰缓缓调整航向,巨大的舰身重新没入雾气中,轰鸣声逐渐远去。头顶的直升机也拉高,盘旋了两圈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
海面上,又只剩下“灰鲷”号这条孤零零的小木船,随着海浪摇晃。浓雾依旧未散。
甲板上,“渔民”们慢慢站了起来,活动着蹲麻了的腿脚。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
老韩头终于把旱烟袋从嘴里拿下来,在船舷上磕了磕,虽然里面早就没有烟丝了。他走到活鱼舱边,看着里面翻腾的鱼群和浑浊的海水。
那个“老渔夫”——其实是“海魂”支队里经验最丰富的特战队员——也走了过来,低声说:“头儿,东西在下面,鱼压着,应该没事。”
老韩头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弯腰,从鱼舱里捞起一条还在扑腾的海鲈鱼,鱼鳞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他看了看鱼,又抬头望向美军舰船消失的方向,那里雾气最浓,什么也看不见。
他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黑的牙齿。然后,他对手下们说,声音不高,带着海风般的粗粝:
“快,把‘鱼蛋’捞出来,别闷坏了咱的‘金疙瘩’。”
“接下来这段路,”他望向前方雾气迷蒙的海面,“得走得更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