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龙争
龙堂深处,一间静室中。
室内陈设古朴,光线略显昏暗。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端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身形清癯,袍袖宽大,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手背皮肤松弛,隐见淡褐色的老年斑。
他头发稀疏,近乎全白,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他便是龙堂当代堂主,白越。
一个在八道之地,乃至整个燕国西南都响当当的名字。
数十年前,他便已是凌霄上宗有数的高手,执掌龙堂以来,手段凌厉,手腕高超,硬生生在虎堂一度占优的局势下,将龙堂经营得蒸蒸日上,压得虎堂喘不过气。
“弟子周骧,求见堂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进来。”
白越开口。
静室门被无声推开。
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迈步而入,来人正是周骧。
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其真是年龄已然五十出头,身高八尺有馀,肩宽背阔,穿着一身玄青色劲装。
“弟子拜见堂主。”周骧在紫檀木案前三步处停下,抱拳躬身。
“恩。”白越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必多礼,坐吧。
他指了指案前一个蒲团。
“谢堂主。”
周骧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白越的目光落在周骧身上,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此子是他近百年来最出色的苗子,天赋、心性、毅力皆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对龙堂忠心耿耿,是他亲手栽培的未来栋梁。
“还有两日,便是龙虎斗的正日了。”白越缓缓开口,“天宝上宗那位陈庆的情报,你可都仔细看过了?”
“回堂主,弟子已反复研读数遍。”周骧正色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此子————确是奇才!”
“入门不过数载,便从百派遴选中脱颖而出,入真武一脉,得罗峰主青睐收为弟子,此后修为精进神速,真元淬炼已达五次,根基之扎实,远超同侪。更兼其战力惊人,能越阶击败钟宇,在阙教来访时力挫其长老————桩桩件件,皆非侥幸。”
周骧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闪铄:“依弟子所见,以此子如今展现出的天赋与潜力,绝对不逊色于天宝上宗那位真传第二的纪运良,或许比之南卓然稍逊半筹,天宝上宗此番派他前来,而非纪运良,恐怕也是存了历练此子、同时彰显其实力。”
白越静静听着,微微点头:“此子能被罗之贤那老家伙收为关门弟子,得其真传,绝非池中之物,这也正是老夫心中隐有不安之处。”
他看向周骧:“那陈庆身负其枪道真传,又兼修其他秘法,底牌恐怕比明面上看到的,只多不少。”
“堂主放心。”周骧声音铿锵,掷地有声,“诚然,陈庆天纵奇才,若再给他十年————不,或许只需五年光阴,潜心修炼,积累沉淀,届时弟子恐怕真无必胜把握,但如今————”
他摇了摇头:“他终究太过年轻!弟子如今《惊龙真解》已臻七变巅峰,真元七次淬炼圆满,距离八次仅一线之隔,便是天宝上宗的纪运良亲至,弟子也敢与之一战,且自信不落下风!更何况是初登真传第三的陈庆?”
他言语间透着强大的自信,那是无数次战斗与苦修积累起来的信念,绝非妄自尊大。
白越沉默片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
“堂主,这是————?”周骧目光落在玉盒上。
白越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此丹名为潜龙丹,乃是以数种极为珍稀的宝药,耗时三年方才炼成一炉,仅得三枚,其唯一效用,便是在短时间内,以特殊药力刺激潜能,强行拓宽经脉、淬炼真元。”
他看向周骧:“以你如今七次淬炼圆满的根基,服下此丹,药力爆发之下,当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暂时拥有八次淬炼的实力。”
周骧闻言眉头暗皱!
暂时提升至八次淬炼?!
这等丹药,其价值,恐怕足以让无数真元境高手疯狂!
甚至比云水上宗的赤魄焚元丹效果还要好。
但紧接着,他心中便升起一丝抗拒。
“堂主,此战弟子有九成把握!”周骧深吸一口气道。
他有着自己的骄傲。
与陈庆这等惊才绝艳的天骄公平一战,正是他心中所渴求的。
借助丹药,哪怕只是备用,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对自身实力的不自信,是对对手的不尊重,更是对自身武道的沾污。
白越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暗叹一声。
他何尝不知周骧心高气傲?
何尝不想看到龙堂弟子堂堂正正击败强敌?
但是————
“收下吧。”白越缓缓道:“此战,关乎的不仅仅是你个人的胜负荣辱,更关乎龙堂未来十年气运,关乎八道之地无数依附我龙堂的世家、宗派的向背!”
“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老夫自然希望你能以自身实力,光明正大地击败陈庆,扬我龙堂威名。”
“但凡事需做最坏打算,若真有万一,局势不利,此丹便是扭转乾坤的最后一着。”
白越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我要的,是一场胜利,一场无论如何,都必须拿下的胜利,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可以承受。”
周骧迎上白越的目光。
个人的骄傲,在集体的大势面前,有时不得不做出让步。
他沉默了良久。
室内一片寂静。
终于,周骧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郑重地将那玉盒拿起。
“弟子————明白了。”
他将玉盒小心收入怀中,声音略显低沉,“弟子向堂主保证,必倾尽全力,以自身修为,败陈庆于龙虎台上!此丹,最好永远没有用上的机会。”
白越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那笑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好!这才是我龙堂麒麟儿该有的气魄!”
他抚掌轻赞,“这两日,不必再过度修炼,放松心神,将状态调整至巅峰即可,龙虎台上,打出我龙堂的风采来!”
“是!弟子定不负堂主厚望!”周骧起身,再次抱拳,眼中战意熊熊燃起。
“去吧。”白越挥了挥手。
周骧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潜渊阁。
白越独自坐在案后,昏黄的灯光将他苍老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
“虎堂这次,倒是请来了一个变量。”
“可惜啊————我龙堂有周骧,更有不得不胜的理由。”
他重新睁开眼,望向窗外。
夕阳已完全沉入山后,暮色四合,天边仅剩最后一抹暗红的霞光。
距离龙虎斗只剩最后一日,凌霄巨城内的喧嚣几乎达到了顶点。
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凡有人聚处,十句有八句离不开龙虎斗”三字。
周骧之名,八道之地无人不晓,龙堂奇才,惊龙七变,真元七淬巅峰,早已是无数年轻一辈仰望的高山。
而陈庆—一天宝上宗真传第三,击败阙教乔太岳,入门数载便跻身顶尖真传之列,这些事迹,也迅速扩散开来。
然而,名声归名声,真金白银下注时,人心自有偏向。
城南酒肆,人声鼎沸。
店门口支起一块硕大的木板,上面写着简易的盘口:龙堂周骧赔率一赔一点二,天宝上宗陈庆赔率一赔三点五。
木板前挤满了人,贩夫走卒、江湖客、小商人————一个个掂量着钱袋,伸长脖子张望。
“周骧!我押二十两,周骧赢!”
“我也押周骧,十两!”
“听说那天宝上宗的陈庆也不简单,在观星楼上一口气得罪了三大派的天才——
“那又如何?嘴上厉害罢了,我押三十两,周骧!”
“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陈庆再厉害,毕竟是外来户,对上周骧,悬!我跟五两!”
几乎九成以上的散客,都将赌注压在了周骧身上。
负责登记的小厮忙得满头大汗,面前堆起的银钱和银票迅速偏向周骧那一侧,而陈庆名下,寥寥无几,且金额偏小。
这一幕,在凌霄巨城不断上演,只是其中一角。
石家,此次最大的庄家。
一名身着深褐色锦袍老者正闭目养神。
他便是石家此次负责龙虎斗外围盘口的大长老,石劲松。
“大长老。”
弟子躬身禀报,“即使咱们把周骧的赔率从一赔一点三下调到了一赔一点二,陈庆的赔率从一赔三提高到了一赔三点五,押周骧赢的人还是占了八成以上,而且金额越来越大。”
石劲松缓缓睁开眼,看不出喜怒:“陈庆那边的消息,都散出去了?”
“散出去了!”弟子连忙道,“按您的吩咐,城中十七家茶楼的说书先生,这两天都在讲陈庆在阙教擂台力挫乔太岳、百派遴选夺魁的事迹,有些添油加醋,但大体不差,可是————”
“可是人们还是更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周骧。”石劲松接口道,语气平淡,“人之常情。”
他站起身,看向外面喧嚣的街市:“观星楼那边呢?情况如何?”
观星楼是高注区,押注以宝物、灵材、丹药为主,起步价值不低于五万两黄金,皆是八道之地高手在此下注。
弟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边也是一边倒,从开盘到现在,押在陈庆身上,还多是虎堂一些关系户和少数想搏冷门的外来客。”
石劲松眉头暗皱一下。
庄家不怕有人赢,怕的是押注严重失衡。
若最后真是周骧赢了,按照现在的押注比例,即使赔率低,石家也要吐出巨额利润,甚至可能亏本。
“继续下调周骧的赔率,”石劲松果断下令,“调到一赔一点一,陈庆的赔率————暂时不动。”
“是!”弟子领命,刚要退下。
“等等。”
石劲松叫住他,“备车,我去观星楼看看。”
观星楼,第九层。
此处的氛围与楼下酒肆的喧闹截然不同。
灯火通明却安静,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茶香,能来此地的多是八道之地有头有脸的势力代表、世家子弟或实力不俗的独行侠。
楼中央,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长案。
案后坐着两名石家执事,正有条不紊地登记、验看、收纳着各式各样的押注之物。
案旁立着数名气息沉厚的石家护卫。
左侧周骧名下,宝物名录已经写满了大半板,后面标注的估值数字累加在一起,令人咋舌。
右侧陈庆名下,只有寥寥几行,显得格外冷清。
石劲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目光扫过全场。
许多人认出了他,纷纷点头致意,石劲松也微笑回礼,但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内侧一间用屏风隔开的静室。
静室中视野极佳,能俯瞰大半个凌霄城,也能清楚看到外面押注的情况。
他刚坐下不久,便见到侯靖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侯靖径直走到长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三株叶片呈现淡金色、脉络如丝的奇异草药,隐隐有清香溢出。
“金丝地脉草,三株,年份皆在四十年以上。”
侯靖淡淡的道:“押周骧周师兄胜。”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和羡慕之声。
金丝地脉草是淬炼肉身、稳固经脉的上佳宝药,四十年份更是难得。
侯靖收起凭据,转身和石劲松的目光对上:“石大长老,这次开盘,怕是要让您破费了。”
石劲松面色不变:“侯贤侄说笑了,开盘坐庄,盈亏自负,何来破费一说,贤侄好大手笔。”
“哪里哪里,不过是相信周师兄的实力罢了。”
侯靖笑得意味深长,“对了,王师妹和赵师兄稍后也到,他们————对周师兄也是信心十足。”
果然,不多时,王盈盈与赵断岳联袂而至。
王盈盈押上了一件七彩鲛绡内甲,乃是下等灵宝,价值不菲。
赵断岳则直接押上了三本上乘武学。
三人的押注,都可谓也是下了血本,显然他们认定了周骧一定能够获胜。
石劲松依旧稳坐,目送他们离开。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几个熟面孔。
虽然有些人做了易容,或是收敛了气息,但石劲松真元境后期的修为和多年历练的眼力,还是辨认出其中一些人的身份。
都是各大势力老一辈高手。
显然,也是想要借此机会捞上一笔。
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胜负赌局,更是各方势力对龙虎二堂未来势力消长的一次投票。
押周骧,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押龙堂未来十年继续压制虎堂,押他们背后的利益稳固。
时间推移,夜色渐深。
观星楼内的押注热潮稍稍回落。
石劲松这才看向了面前的帐本。
“若是陈庆赢了的话————”
石劲松喃喃低语,“这凌霄城的天,怕是要翻过来————”
夜色渐深,虎堂。
陈庆居所,院外传来脚步声。
“陈师兄,你找我?”
梅映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她并还未歇息,外罩了一件素色披风,发髻略松,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进来吧。”陈庆应道。
梅映雪推门而入,不由问道:“师兄可是有何要事?”
陈庆摇头,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我听虎堂弟子说,城中各处都在设局开盘,赌龙虎斗的胜负。”陈庆缓缓开口。
梅映雪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她低声说道:“是————石家做庄,还有几家小盘口。”
陈庆沉吟片刻,问道:“观星楼那边,押注以何物为准?”
梅映雪一怔,随即答道:“观星楼是高注区,起步需价值不低于五万两黄金的宝物、灵材或丹药。”
陈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彻底愣住了。
只见陈庆衣袖一挥,桌案上凭空出现了十个白玉瓷瓶,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这是————”梅映雪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陈庆手指轻点,十个瓷瓶的瓶塞同时弹开。
正是真元丹!
十个瓷瓶,每个瓶中都整齐地码放着二十枚丹药。
整整二百枚真元丹!
梅映雪微微有些愕然,“陈师兄,你这是?”
陈庆将十个瓷瓶重新封好,推向梅映雪面前。
“你替我去观星楼走一趟。”他平静地说道,“将这二百枚真元丹,全部押上——押我胜。”
梅映雪抬眼看向陈庆。
全部————押上?
二百枚真元丹,这可不是小数目。
而陈庆,竟要将如此巨额的赌注,全部押在自己身上?
梅映雪沉声道:“师兄,你确定?”
她不是怀疑陈庆的实力一一事实上,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她已隐隐感觉到,这位天宝上宗的师兄,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但赌博终究是赌博,龙虎斗胜负未定,万一——————
陈庆看向她,目光平静却坚定:“确定。”
两个字,斩钉截铁。
梅映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情绪。
“好。”她重重点头,“明日一早,我便去观星楼,替师兄下注。”
她伸手,将十个瓷瓶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陈庆微微一笑:“有劳了。”
“师兄言重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梅映雪站起身,郑重地向陈庆抱拳一礼:“映雪预祝师兄,龙虎台上,旗开得胜!”
陈庆缓缓道:“必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