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河流的时间概念与生灵截然不同。
凡俗生灵,寿有尽时。凡人匆匆百年,便是一生;修士苦修千载,亦难逃天人五衰;纵然是得天地钟爱的神兽异种,其漫长的生命在亘古的时光长河中,也不过是较为悠长的一朵浪花。
然而,山河不同。
山峦巍巍,默然矗立。它们见证日出月落,历经四季轮回,看尽草木枯荣、王朝兴替。对它们而言,“瞬间”可能便是地壳一次微不足道的脉动,跨度千年;“万年”也不过是峰顶冰雪几次消长,容颜略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持久”与“不变”。
江河滔滔,奔流不息。水流裹挟着泥沙,也仿佛卷走了时光。昨日之水流向海,今日之水复又来。河床或许会改道,水量或许会丰枯,但那“奔流”的态势,那作为水系网络的“存在”,却跨越了无数个春秋。时光仿佛溶解在了永不止息的水声里,随波而去,却又因河流的永恒而呈现出某种循环的“静止”。
纵使某一座山峰因地震而倾颓,某一条河流因干旱而断流,那也仅是一山一河之“形”的变迁。神州的山河骨架、水脉网络、大地龙脉,作为一个宏大的整体,始终“无缺”。旧的丘陵在风蚀中磨平,新的山脉在造山运动中隆起;干涸的古河道下,或许正孕育着新的暗流。
这,便是西王母所执掌的“生死”真意——非关具体某个生命的诞生与消亡,而是天地万物在更大尺度上的“幻生幻灭”,是物质与能量在“山河”这个巨大系统中永恒的循环、转化与存续。
如同蜉蝣不知春秋,夏虫难语寒冰,未曾与山河共感,纵使知晓概念,亦难真切体悟其中蕴含的“永恒”韵律。
此刻,经由西王母无上伟力引导,楚荆的意念沉浸于山河的“呼吸”与“脉动”之中。
他“见”丘陵平原之上,人族部落兴起又衰落,城池建立又湮灭,一代代人在同样的土地上耕作、征战、祭祀、传承,文明如星火,明灭交替,却总能在灰烬中重生,谱写出波澜壮阔的史诗。
他“感”江河湖海之内,鱼龙潜跃,水生族群繁衍生息,遵循着最原始的食物链与生存法则,个体的消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却维系着整个水系生态磅礴不息的生命力。
他“触”高山深林之中,走兽飞禽竞逐,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一株古木的倒下,为无数幼苗腾出空间;一场林火的肆虐,灰烬中蕴藏着新生。
天道无常,降下洪水、干旱、地震、瘟疫,从不因一花一草的凋零、一人一兽的横死而稍作迟疑。然天道亦有常,它维系着四季轮转、阴阳平衡、能量循环的宏大框架,从未意图将万物生灵彻底抹去。
正如古语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视万物平等,无偏无私,任由其在规则内自生自灭,而这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仁慈”与“秩序”。
江河泛滥会吞噬生命,却也沉积出肥沃万里的平原,哺育后世无穷生灵;高山险峻危机四伏,却也蕴藏着矿产、灵脉、珍稀草木,给予攀登者挑战与馈赠。
毁灭与新生,残酷与馈赠,短暂与永恒,微渺与宏大……这些看似矛盾的概念,在山河意志的层面达到了奇异的统一与和谐。
这便是西王母赐予楚荆,超越凡俗修行经验的属于真正神明视角的“感悟”。它不直接提升力量,却从根本上重塑着楚荆对“存在”、“世界”与“道”的认知,为其未来执掌山河权柄,奠定了无可动摇的心境基石。
当这番宏大感悟融入楚荆意念核心的刹那——
“嗡!”
意念感知中的天地景象骤然褪去,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炽盛白芒。剥开了山河表象的最后一层纱幔,此刻,他才真正触及到昆仑神山本源的最核心、最原初的“一点灵光”所在。
在孕育着无穷造化可能的白芒中央,西王母那雍容威严的身影,由光芒勾勒显现。她的面容比之前更加清晰,眼眸中流转着山川生灭的浩瀚景象。
“太一赐你宇宙星辰锦袍,披覆寰宇;东君与常曦赐你日月阴阳旒冕,调和乾坤;佛陀赐你万古八荒玉带,维系因果……”西王母温和的声音直接在楚荆的意念核心响起,“小相柳,如今你猜猜看,昆仑神山无尽岁月所凝聚的本源,将会为你化作一件怎样的仙器?”
楚荆的意念微微波动,“禀王母,晚辈愚钝,实在无从揣测。”
象征着天地原初权柄的至高仙器,其形态从来不是固定的。它并非工匠锻造的死物,而是权柄与本源在特定承载者身上的自然显化与延伸。如同西王母自身的山河权柄,上古时或许显化为她发间一根玉簪,昆仑倾颓时便化作了横亘北洲、镇压气运的巍峨神山,其“形”随“势”而变,其“用”依“心”而生。
“日月高悬于天,光耀万物,是为旒冕,象征统御与昭示。”西王母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开创山河的气魄,“然仙者之道,顶天而立地。光耀苍穹固然重要,扎根厚土、承载万灵,方为不朽根基。”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无边炽盛的白芒剧烈震荡与压缩。
若从外界现实维度观之,此刻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证者神魂俱震、永世难忘——
悬浮于北洲上空的巨大混沌光团,此刻正被无法形容的伟力强行锻打、塑形!
西王母以自身残留的无上神力为锤,以神州山河汇聚而来的磅礴愿力与灵气为火,以楚荆融合的万古机缘与新生山河权柄为“模”,正在亲手为这位天命之子,锻造独属于他的至高仙器!
以绵延无尽的昆仑神山,锻造一件仙器,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空前绝后的手笔?
“轰隆隆——!”
整个神州天地,都在锻造过程中发出了巨响!大地深处,龙脉沸腾翻滚,如同被抽取出最精纯的“地火”;九天之上,云气倒卷,汇聚来无穷的“天风”。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乃至飘散在历史尘埃中的稀薄仙灵之气,都向着北洲汹涌汇聚!
这一刻,天地为烘炉,造化聚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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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昆仑本源光团经历锻造之时,高空之上,鎏金祥云已与下方的仙帝宫宇近乎完全重合,云海翻腾于宫阙殿宇之间,难分彼此。而那片被云空子剥离的昆仑仙界法则碎片,也终于与仙宫的实体基底,完成了最艰难、最核心的法则嵌入与融合。
新仙界的雏形,已然铸就!
云空子的意念,在主导这场逆天融合、承受恐怖规则反噬的过程中,早已被磨砺得近乎麻木,又因无限接近目标而沸腾着癫狂的喜悦。痛苦与兴奋交织,让他这道存活了万古的意志,迸发出最炽烈的光芒。
“终于……终于成了!吾道成矣!”意识深处在咆哮。
“轰隆隆——!”
仿佛是对他这狂妄宣言的回应,亦是天道对其悖逆之举最终的裁决——九霄之上,雷云疯狂汇聚。那不是寻常的乌云,而是翻滚着混沌色泽,内部有无穷法则锁链明灭的劫云!云层之中,九彩雷光时隐时现,散发出令众生灵魂冻结的毁灭气息。
劫云不断压缩凝练,中心处的九彩雷光渐渐融合,化为吞噬一切光线与生机的深沉黑色。黑色雷光继续坍缩,最终,象征着绝对湮灭与虚无的惨白光芒,在雷云核心亮起。
锁定的气机,死死缠绕在云空子及新生仙宫之上。天道之怒,已攀升至顶点。
显然,云空子不仅要开辟新仙界,更要趁此天地法则剧烈动荡之机,引动最终雷劫,一举突破仙凡壁垒,真正登临仙境!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湮……湮灭雷劫!传说中的湮灭雷劫!”四洲修士惊慌道。
神州大地,因灵气衰退与上古断层,已有不知多少万年未曾有大乘巅峰修士尝试冲击仙境,更无人亲眼见过这只在最古老传说中存在的终末之劫。
望着足以轻松将合体修士化作虚无、将大乘修士就地灭杀的湮灭雷劫,无论是四洲修士还是中域部属,都尽可能的远离仙宫,生怕被一丝劫波卷入。
四洲阵营,众位圣者面色凝重。事已至此,他们深知云空子绝非鲁莽之辈。他敢在此刻引劫,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有极大把握倚仗新仙界抵御雷劫。
中域修士则满脸狂热,四洲没见过湮灭雷劫,中域修士可是亲眼见证过,知晓这可是天道的抹杀意志与仙凡的最终考验。
他们世代传承着对仙境的向往,此刻目睹湮灭雷劫降临,似乎看到了神话正在眼前缔造!无数人热泪盈眶,嘶声呐喊,坚信云空子必将成为逆天成功、践踏天道规则的第一人!
“咔——嚓——!”
没有预兆,恐怖雷劫无视了空间与时间的阻隔,狠狠劈落在那座鎏金云海缠绕的仙宫之上!
“砰——!”
撞击的巨响无法形容,那是直击世界本源的震颤。刹那间,以仙宫为中心,方圆万里的空间布满了漆黑裂痕。下方的北洲大地,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依旧被震得地动山摇。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巍峨仙宫爆发出鎏金仙光与繁复的法则屏障,硬生生扛住了第一道雷劫。虽然仙宫外围的祥云被蒸发大半,宫殿琉璃瓦碎裂无数,但主体结构竟真的未曾崩坏。
“挡住了!老祖挡住了!”中域阵营爆发出震天欢呼。
然而,天道的威严岂容轻易挑衅?
“轰隆隆隆——!”
一击无功,天道之怒沸腾,劫云旋转,成千上万道湮灭雷劫,遮天蔽日地朝着仙宫倾泻而下,那景象,犹如苍穹崩塌。
刹那间,巍峨仙宫被无穷无尽的惨白雷光淹没吞噬。恐怖的电蛇在宫墙上游走炸裂,湮灭力量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每一寸砖石、每一道符文。即便有新仙界法则的加持与仙宫基底的顽强抵御,依旧有相当一部分湮灭雷力穿透防御,在仙宫内部肆虐开来!
“呃啊——!”
云海深处,传来云空子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每一道雷劫的波动,都让他与仙宫紧密相连的本源剧烈震颤,萦绕仙宫的鎏金云海稀薄黯淡——云空子苦修万载、赖以成道的本源灵力,正在被雷劫飞速湮灭。
唯有真正直面湮灭雷劫,才能深切体会,为何古往今来无数惊才绝艳、傲视时代的大能,最终都饮恨在仙凡天堑之前。这不仅仅是能量的考验,更是天道意志的直接抹杀。是整个世界规则对“超脱者”的排斥与镇压。
在绝对的“湮灭”意志面前,个体的挣扎、法宝的灵光、阵法的玄妙,都显得如此渺小与无力。
但,云空子终究有着悖逆天道的手段。
他拥有佛陀舍利,坐镇新仙界,具有媲美真正仙神的力量。雷劫在湮灭他,他亦在雷劫的极致压力与毁灭洗礼中,淬炼着自身的一切,奋力穿凿着那层坚固无比的仙凡壁垒!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身生命本质在雷火中发出的细微升华之音;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位格”,正在从“凡俗巅峰”向着更崇高、更永恒的状态艰难蜕变。
痛苦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更炽烈的希望与野心——
只要熬过去!只要不惜一切代价,扛过雷劫,哪怕最后仙宫残破、哪怕最后只剩下一缕虚幻云雾,只要“仙境”的位格能够成功凝聚,那么一切损失都可在瞬间弥补!仙凡之别,乃是生命层次的彻底飞跃,一旦成功,就是质的蜕变,残躯化仙躯,凡念为仙识!
“以此劫火,铸吾仙基!!”云空子的意志在雷海中咆哮,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偏执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