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纸坊稳定下来后。
江臻一连几天,都是前往陈府,和陈大儒一起梳理承平大典。
“总算是见了些眉目。”陈夫人如释重负,“这最磨人的梳理算是过了大坎儿,接下来的誊录倒是不难,翰林院里多的是簪花妙笔,人人都能写一手工整馆阁体,日夜赶工,总能在年前抄录出部分上呈给皇上。”
江臻的目光落在那厚重的文稿上,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时空里,那部命运多舛的,永乐大典。
旷世巨着,天下仅一套正本。
后来历经艰辛才抄录了一套副本,而后正本离奇失踪,副本在战火、偷盗、愚昧中不断损毁,最终十不存一。
无数先人心血,文明结晶,就因为复制传播的极度困难,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成为后人捶胸顿足的憾事。
江臻抬起眼,问道:“先生,若是想将承平大典部分实用之学,广为传播,如今大夏朝的印刷可否担此任?”
陈望之摇了摇头:“我朝虽然重文,但于印刷一道,也是……颇为粗陋。”
他拿起一本书,递给江臻,“这便是如今市面流通最广的印本,多为简单佛经和蒙学。”
江臻接过细看。
字迹虽规整,但笔画僵硬,大小不一,有些地方墨迹晕染成团,有些地方又淡得几乎看不清。
版面拥挤,毫无美感可言。
陈望之叹气:“如今印刷术,其实仍以手抄为根基,雇请字迹尚可的贫寒书生,将内容工整抄于薄纸上,再反贴于木板上,由工匠依样刻出阳文反字……一版刻成,分摊下来,成本并不比请人誊抄低多少,唯胜在速度稍快……但也快不了多少。”
江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大夏朝的印刷术竟比她想象中还要原始,对比一下,差不多是她那个时空的唐代早期水平。
看着眼前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承平大典,再想到它未来可能同样逃不过被束之高阁的命运,她心中那点因阶段性成果带来的喜悦,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挑战欲。
这堵墙,太厚了。
但墙后面,是文明更广阔的未来……
屋内正谈着。
外头传来俞景叙的声音:“老师,学生家中有事,下午告假,还请老师应允。”
陈大儒和颜悦色:“去吧。”
江臻也站起身:“我家中等会要杀年猪,我得去帮忙烧水,晚些时候,我让人给先生和夫人送杀猪菜,都是些自家土法做的粗陋吃食,望莫嫌弃。”
“杀猪菜?”陈夫人双眼一亮,“记得未出阁时,住在家里庄子上,年末杀了猪,那新鲜的猪血猪下水,配上酸菜粉条一锅烩了,热气腾腾可香了……自打进了这京城,规矩多了,倒是再没吃过这乡野风味了。”
江臻没料到陈夫人反应如此热烈,忙笑着道:“夫人喜欢就好,定当多备些送来,保管新鲜。”
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
听着江臻的脚步声远去,陈夫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听阿臻方才话里意思,家中竟还自己养了年猪,年末要杀了做菜分送……真正的殷实人家,哪会自己操持这些?”
她埋怨道,“你说你,当初非得把她拉到这承平大典的差事里来做什么,这差事听着清贵,实则劳心劳力,又没什么油水可捞。”
“夫人此言差矣。”陈大儒咳了咳,“编修大典,乃千秋功业,文士本分,此等青史留名之机,多少人求而不得……”
陈夫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阿臻眼下最要紧的恐怕是让家人过得好些,把产业立稳了……你既赏识她,不如私下问问她家中可有难处,或者你在朝中故交那里,为她的常乐纸多行些方便……”
“胡闹!”陈望之脸色一肃,断然拒绝,“我与阿臻,乃是君子之交,忘年论学,所重者,在其才学品性,在其胸怀志趣,此等交往,贵在纯粹,重在精神契合,岂能掺和这些俗务?”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若为其钻营,岂非将这份难得的知交之情,堕入功利市侩之中?”
“此非帮她,实是辱她!”
陈夫人:“……”
半晌憋出两个字:“迂腐。”
冬日的京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寂静。
俞景叙从陈府出来后,直奔一处茶楼,远远就瞧见苏珵明朝他招手,身边还有四五个穿着华服的差不多大的孩子。
“走,都上车。”苏珵明小脸兴奋,“我干娘家今天杀年猪,特意请我去吃杀猪菜,你们是我最好的同窗,这等热闹,我当然不会忘了你们。”
俞景叙沉默。
这杀猪宴的邀请,苏珵明早些天前就嚷嚷过了。
他知道,是要去江家。
他不喜杀猪的场合,因为血腥,因为很臭,记忆中全是不美好的回忆。
他也不知,他为何答应了苏珵明。
与他沉默相反的是,其馀孩子们开心极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高门大户聚集的坊市,反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清水巷进口处。
巷子不宽,地面是坑洼的土路,混杂着未化的脏雪,两旁房屋低矮参差,晾晒的衣物在寒风中飘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
一个胖墩墩的男孩皱眉:“珵明兄,你是不是弄错地方了,你干娘不是很厉害的人物吗,怎么会住这儿?”
苏珵明跳落车:“对呀,我干娘就住在这儿,你们快落车,要走进去。”
“好脏啊……”胖男孩尤豫道,“我娘说让我少去不干净的地方,珵明兄,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
俞景叙想,看吧,还是有人同他一样,觉得这里脏。
他并非异类。
苏珵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觉得脏的人,现在就回去吧,慢走不送!”
那胖子身份也不一般,见苏珵明甩脸色,他当即也沉了脸,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就这么走了。
其馀几个孩子,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十分新奇,开开心心簇拥着苏珵明往巷子里走。
走了几步,就到了江家院子门口。
俞景叙已经听见了外祖父外祖母的声音……
他从小,大部分时间,就是由外祖母带在身边,算起来,他好象至少有两年未曾见过外祖母了……
“江爷爷,江奶奶,我是小明,我带朋友们来啦!”
苏珵明已经迫不及待敲门了。
“来了来了。”江母的声音由远及近,门被打开,她一脸笑意,“早就买了孩子爱吃的糖块点心,在屋里摆着呢,都进来,去炕上,暖和……”
苏珵明眉眼弯弯:“这几个都是我玩得好的同窗,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俞……”
他回过头。
却见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俞景叙,不知什么时候,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