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对女子虽不若前朝某些时期那般严苛到令人窒息,但也绝谈不上宽容。
礼法规矩,尤其是对已婚妇人,依旧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女子彻夜未归,无正当理由,哪怕是归宁,都乃是极大的失德与不检点行为。
周嬷嬷压低声音道:“夫人,那江氏彻夜不归,行踪不明,乃犯了七出之条,这可是现成的把柄,届时,休书一下,她便是被扫地出门的下堂妇,名声扫地,如何再与夫人争个高下?”
“我从未想过与她争高下。”盛菀仪垂眸,“她为俞家生儿育女,也不该被扫地出门。”
周嬷嬷大叹:“我的好夫人,有些时候,不必那么心善……”
盛菀仪抿唇。
她是心善吗?
并不是。
她只是突然发现,江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屠户女,江氏身后站着镇国公府、苏太傅府,辅国将军府……
一旦休书落下,江臻与俞家便彻底断了名分上的牵绊。
到那时,江臻便是自由身,一个拥有庞大人脉的独立女子,会飞向何处,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盛菀仪简直不敢想象。
她怎能放江臻离开俞家?
“此事先不用告知其他人。”盛菀仪声音沉静,“她若是毁了名声,俞家难免成为笑话……但她也确实德行有亏,不堪为原配正妻,我会让大人将她贬为妾室,也算是全了情分。”
周嬷嬷叹了口气。
她家夫人,果然还是太心善。
换了别家主母,抓到这等把柄,定是要闹个天翻地复,将那碍眼的原配彻底赶出门才罢休。
夫人却还想着顾全大局,只是贬其为妾,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她只能顺着话道:“也好,那江氏为妾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再想踏出俞家大门,必须得到夫人的允许,想来,以后再翻不出什么风浪。”
盛菀仪不再言语。
她望着窗外黑沉的夜色,心中那股被她忽略的忌惮,越来越清淅。
江臻,江臻。
她反复在舌尖念着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好象……一旦让江臻彻底挣脱俞家的束缚,便会真正化作鲲鹏,扶摇直上,去到她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妾室,才是江臻最好的枷锁。
天刚蒙蒙亮。
俞昭还在沉睡中,就被门外周嬷嬷略显急促的声音唤醒:“大人醒了吗,夫人有要紧事,请大人即刻过去一趟。”
俞昭睁开眼睛。
他反应了一会,才记起来,昨夜琥珀腹痛,他前来探望,到底怀着他的骨肉,他便顺势留在这琥珀这里过夜了。
这天都没亮,盛菀仪就派人来催?
从前她容不得江臻,如今容不得琥珀,同样的做派……
琥珀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起身,低眉顺眼伺候俞昭洗漱。
俞昭发现,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从前江臻会对他这般。
如今琥珀也会。
但盛菀仪却从不会。
俞昭穿戴整齐后,随同周嬷嬷一起,朝锦华庭走去。
盛菀仪已经叫人摆上了早膳,简单清淡的一桌,俞昭一坐下,她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属于女人的香气。
是琥珀身上的气味。
她压下心中的酸楚,开口道:“夫君,有件事,我也是今早才听底下人提起,事关重大,不敢隐瞒。”
俞昭皱眉:“何事?”
“是关于姐姐的。”盛菀仪语气为难,“门房说,姐姐昨日出门,至今未曾归来,彻夜未归,此乃有损妇德的丑事,如今府中下人已经开始议论了,夫君,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俞昭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这不可能,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周嬷嬷补充道:“大人,府中门房有记档,昨夜确实未见大夫人的车驾回府,夫人听闻后也是心急如焚,又怕冤枉了大夫人,这才一早就请大人来商议,我家夫人心性高洁,一心为了俞家,断不会在此事上泼脏水。”
俞昭沉着脸,起身便出了锦华庭,连早膳都未曾用一口。
盛菀仪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摆摆手:“早膳撤了吧,正好见晴,去街上走走。”
周嬷嬷点头:“眼看着要过年了,夫人是该添些头面首饰了,老奴这就安排车驾。”
俞昭径直去了幽兰院。
他一脚踢开江臻内室的门,被褥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彻夜未归。
他冷着一张脸,吩咐小厮备车,马车停在了江家所在的清水巷门口。
这会儿,天也才刚亮。
小巷子热闹充满了生机。
可江家大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个邻居探头出来,告知:“江家人天天去杨柳村那边,具体干啥不清楚,他们家人如今低调得很,不太跟咱们多来往。”
俞昭知道,江家二姐的丈夫,就是杨柳村的人。
江臻如今天天往那儿跑,甚至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到底在忙什么?
马车一路朝着杨柳村疾驰。
一到村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村边竟赫然矗立起一片崭新的工坊院落,青砖灰瓦,井然有序,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清晨,里面也是人影绰绰,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他视线一扫,看到那工坊正门上,悬着一块崭新的匾额。
上面四个大字格外清淅。
江氏纸坊。
江氏?
哪个江氏?
一个荒谬却又隐隐呼之欲出的猜想,让俞昭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江臻一个屠夫之女,一个内宅妇人,写字都费劲的女子,怎可能开起这么大的纸坊!
他是疯了。
居然会有这么离谱的猜测!
他怔怔站在那时,万铁柱正面带喜色的给村民分发红蛋和糖块,一辆马车停在那,他多看了几眼,一眼就认出了车窗那儿的一张脸。
“四妹夫……”这声称呼刚喊出口,他立马意识到不妥,连忙道,“俞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俞昭端起为官者的姿态,居高临下道:“江臻昨夜未归,可是在此处?”
万铁柱老实点头:“昨天四妹来工坊给大家发工钱,正好赶上我媳妇突然要生了,还是难产,可凶险了,要不是四妹亲自跑回城里请了最好的稳婆来,怕是……还好,最后母子平安……”
他后面说了什么,俞昭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记住了一句话,江臻昨天前来工坊,是给大家发工钱……
她给工人发工钱?
她是在此处做杂役?
还是说,这江氏工坊的江,指的就是江臻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