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的尾音尚未散尽,“焊死”二字还悬在空气里,带着金属烧灼后的余味——那不是修辞,是判决。
雷诺耳中,骨传导模块的震动骤然转为高频蜂鸣。
他拇指压下腕表侧键,三毫秒内,相控阵干扰器完成频段反向注入;同一瞬,滨江新城空域中正悄然俯冲的“云雀-7号”无人机,主控芯片内嵌的备用协议栈被强制唤醒——它不再执行山本一郎团队预设的射频致盲指令,而是调用本地缓存的音频包,通过改装后的扩音模块,将一段经白天团队量子噪声滤除、时序重构、声纹剥离的录音,精准投向主席台上方悬挂的十二组线阵列音箱。
声音炸开时,没人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声音。
只有断续、沙哑、压低到近乎气声的对话碎片,却字字如冰锥凿入耳膜:
“佐藤先生的意思很明确——晶圆厂一期流片数据,必须在封测前七十二小时同步至六本木节点”
“赵厅长,您夫人名下‘恒岳’的境外账户,今早又进了两笔,一笔是东京三菱信托,一笔是冲绳离岸基金”
“放心,松涛阁密钥的物理刻痕,我们的人已经复刻了三套”
全场静了半秒。
随即,哗然如沸水掀盖——不是喧哗,是无数种声音同时崩断:记者话筒跌落的闷响、官员失手捏扁矿泉水瓶的“咔”声、后排一名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猛地站起又踉跄坐回的椅脚刮擦声所有目光,像被磁石牵引的铁屑,齐刷刷钉向观礼台第三排阴影里那个穿浅灰风衣的男人。
山本一郎终于抬起了头。
墨镜后的眼睑急速颤动,右手下意识摸向左胸口袋——那里本该有一枚紧急熔毁芯片,但此刻,只触到一片空荡。
他没动。
只是缓缓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泛着死灰光泽的眼睛,望向主席台。
不是看楚墨,而是越过他,死死盯住秦振国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秦振国始终未回头。
他甚至没眨一下眼,只将手中金锹交予身旁礼仪人员,转身,步履沉稳地穿过尚未散去的惊愕人潮,径直走向楚墨。
红毯两侧,掌声早已熄灭,只剩下风吹旗布的猎猎声,空洞而锐利。
“明天上午九点。”秦振国的声音压得极低,近得能闻到他袖口飘出的、一丝极淡的旧茶与钢笔墨水混合的气息,“来我办公室。”
楚墨颔首。
动作微不可察,却像一把收鞘的刀,轻轻合拢了所有锋芒。
他转身欲走,余光却掠过停车场方向——两名穿深灰夹克的男子已一左一右架住山本一郎的手臂,动作看似寻常,腕部施力角度却精确得如同外科手术:既不引人注目,又彻底剥夺其任何挣脱可能。
山本被半扶半带地塞进一辆无牌黑色轿车,车门闭合时,后视镜里映出他最后一瞥——不是愤怒,不是惊惶,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仿佛在确认楚墨瞳孔深处,是否还残留着那帧幽蓝微光。
楚墨指尖微动,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飞鱼的消息静静躺在最上方,没有标点,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字,冷硬如淬火钢:
赵国栋今晨试图登机赴日,被边检拦下。
行李箱夹层,发现未启封的《樱花国半导体产业白皮书》修订稿,扉页有佐藤健亲笔题签。
楚墨拇指划过屏幕,熄灭光。
他抬眼,望向工地中央——那台正在轰鸣浇筑的地基塔吊下方,混凝土泵车喷涌出灰白浆流,正缓缓覆盖一块被特制防震托盘承托的薄片。
它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泛着幽微的靛青色冷光,在刺目的阳光下几乎隐形。
那是第一片测试晶圆。
未经封装,未贴标签,连编号都未蚀刻。
它将被永久封入这座工厂最底层的钢筋水泥之中,成为整座建筑沉默的胎心。
楚墨凝视着那抹靛青被灰白吞没的最后一瞬。
风又起了,卷起他西装下摆一角,露出腕表表盘——倒计时早已归零。
而表盘背面,一枚比米粒更小的微型传感器,正持续向松涛阁地下三层发送着单一信号:
清晨六点四十七分,滨江新区的雾还没散尽,楚墨已站在省委大院东门岗亭外。
铁艺门栏在薄雾里泛着冷青色的光,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他没进,只等。
袖口微扬,腕表表盘背面那枚微型传感器仍在低频脉动——心跳62次/分钟,稳定,待命。
不是装的,是真稳。
三年前衡准7坍塌时,他站在废墟边缘听结构报警器最后一声蜂鸣;去年松涛阁地基爆破前十七秒,他数完三十七次呼吸。
人可以骗自己,但生理节律不会。
尤其当它被白天亲手校准过七次。
七点整,门开了。
秦振国没坐车,步行而来。
深灰中山装,领口一丝不苟扣到最上一颗,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青筋微凸,指节粗粝。
他身后没跟秘书,只有一名穿便装的省纪委干部提着黑色公文包,步距精准得如同尺量。
“进去说。”秦振国声音不高,却把风声压了下去。
楚墨颔首,随行入内。
电梯无声上升,镜面轿厢映出两人侧影:一个沉如磐石,一个静若淬刃。
谁都没看谁,目光都落在数字跳动的楼层屏上——12、13、14直到“17”亮起,门开。
秦振国办公室在整栋楼最北端,窗朝松花江支流,此刻江面浮着灰白水汽,像一张未揭封的密令。
他没让座,径直走到红木办公桌后,拉开中间抽屉,取出一只钛合金加密卷宗盒。
盒盖弹开时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子弹退膛。
“赵国栋近三年所有境外通话记录,原始基站日志,加山本一郎名下十八个离岸账户流水。”秦振国将盒子推至桌沿,指尖停在盒盖边缘,“其中一笔五百万元美元转账,发生于‘衡准7’项目审批通过当日十七点零三分。付款方是冲绳一家空壳信托,收款方——你猜是谁?”
楚墨没猜。
他伸手,拇指按在卷宗盒指纹锁上。
蓝光一闪,盒盖滑开。
里面没有纸质档案,只有一块军用级固态硬盘,表面蚀刻着“q07-w”字样——和老周笔帽内芯、陈砚眉尾旧疤、白天密钥凹痕,同源同频。
秦振国喉结微动:“纪委想查,但缺‘危害国家安全’的铁证。光有资金链,不够定性。”
楚墨抬眼,目光掠过书记绷紧的下颌线,落向门口阴影处——雷诺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左手垂在身侧,右手插在裤袋,指腹正摩挲一枚硬币大小的金属圆片。
“够了。”楚墨说。
他没碰硬盘,只对雷诺颔首。
雷诺一步上前,从内袋取出一台巴掌大的便携终端,外壳哑光黑,无品牌标识。
他单膝微屈,将终端置于桌面,指尖在空中虚划三下——全息投影无声展开,一帧音频波形图悬浮而起,频率曲线陡峭如断崖。
“山本一郎预录指令。”楚墨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间屋子的空调嗡鸣骤然失声,“存于昨日奠基礼无人机‘云雀-7号’内存卡备用分区。经飞鱼声纹比对、量子噪声滤除、时序重构——确认为本人原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振国瞳孔深处那一丝未散的疑色。
“内容如下。”
雷诺指尖轻点。
音频响起,沙哑、平稳,带着樱花国经济参赞特有的谦卑语调,却字字如冰锥凿入耳膜:
“若奠基礼成功,启动b计划。目标:晶圆厂电力中枢。方式:熔断主变电所十二组光纤电流互感器二次回路。时间窗口——流片首日晨六点至八点,系统自检峰值期。届时,整个洁净室将断电十七分钟。足够让五千片测试晶圆永久失效。”
话音落,波形图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地的声音。
秦振国没说话,只是缓缓抽出一支钢笔,在卷宗盒边沿轻轻一点——笔尖在钛合金表面留下一道极细的银痕,像一道尚未落笔的判决。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一条缝。
陈砚站在门外,西装依旧笔挺,左手垂在身侧,拇指正缓慢摩挲食指指腹——节奏与赵国栋摩挲雪茄金箔时,严丝合缝。
他没进,只将一张折成三角的便签纸,轻轻放在门框与门板的缝隙之间。
纸角微翘,像一道未愈合的切口。
楚墨走过去,取纸。展开,一行铅笔小字:
【山本昨夜在留置室要求见你。
说有‘灶台协议原始母版备份’可交换豁免。】
楚墨盯着那行字,忽然低笑一声。
不是嘲讽,不是轻蔑,而是某种近乎悲悯的松弛。
他抬眼,望向陈砚——后者正微微颔首,左耳后那颗浅褐色小痣,在走廊顶灯下泛着温润光泽。
“他手上只有我们故意泄露的诱饵数据。”楚墨说,声音轻得像拂过硅片表面的氮气流,“真母版连飞鱼都没见过全貌。白天把它刻进了第一片测试晶圆的晶格褶皱里——刮不掉,拷不走,连电子显微镜扫过,也只能看见硅基底天然的纹路。”
他将便签纸翻面,指尖在背面空白处,用指甲尖划出三道平行凹痕。。
陈砚瞳孔微缩,随即转身,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楚墨回到桌前,将便携终端收回袖中。
雷诺已悄然退出,只留下一缕极淡的雪松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