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没有接李云龙这句近乎呓语的赞叹。
他只是伸手指着山谷下方。
那里，一团团篝火与一盏盏煤油灯连成一片星海，映照着无数求知的脸庞。
“老李，这只是第一步。”
“赵政委是大才，你要做的，是无条件支持他。”
“我支持！”
李云龙把冰凉的烟杆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仿佛要敲碎自己过去所有的旧观念。
“他娘的，现在谁敢不支持他，我第一个抽烂他的驴球！”
“只要他真能让老子这帮兵蛋子都变成文化人，别说让他当政委，就是让他当团长，我李云龙给他扛枪都乐意！”
“那倒不必。”
林川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这个团长，没人比你更合适。”
“但是，你的练兵方法，必须全部推倒重来。”
“改？怎么改？”
李云龙一愣，脖子瞬间梗了起来，这是他作为一名百战老兵最后的倔强。
“我这套法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刀一枪换来的，最他娘的管用！”
“以前管用。”
林川的眼神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
“不代表以后管用。”
“你以前是小米加步枪，练的是一口悍不畏死的胆气，是刀刀见红的狠劲。”
“现在呢？”
林川手中的指挥杆，遥遥指向远处炮兵阵地。
那里，一门门“太行一式”步兵炮在夜色中静卧，炮衣覆盖着冰冷的钢铁杀机。
“现在，你手下是一个加强炮兵营，五十门七五重炮！”
“一个加强迫击炮连，一百多门六零迫！”
“还有数不清的枪榴弹！”
“你的兵，如果脑子里还只有拼刺刀，那就是对这些武器最大的侮辱！”
李云龙沉默了，胸口一阵发闷。
林川说的，就是事实。
下午，张大彪和周德胜那场几乎动手的争吵，还像针一样扎在他脑子里。
步兵冲到敌人脸上了，自己的炮弹还在天上飞，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老李，我问你，步炮协同，最重要的是什么？”林川突然发问。
“快！准！狠！”李云龙脱口而出。
“对。但你怎么做到？”
林川紧逼一步。
“靠周德胜一个人用脑子算？他一颗脑袋，能比五十个炮班一百多号人的脑袋转得还快？”
“你的步兵发起冲锋，战场上子弹乱飞，每一秒都有人在倒下！”
“前沿观察员用步话机吼出坐标，炮兵阵地必须在几十秒内完成解算、调整、装填、开火！”
“这中间任何一个环节慢了半拍，炮弹砸下去，炸的就是你李云龙自己的弟兄！”
林川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钢水，烙在李云龙的心上。
“赵政委的扫盲班，解决的是‘软件’，是让兵能看懂手册，会自己计算。”
“而你，李团长，要解决的是‘硬件’，是把这套杀人的流程，给我练成他们的本能！”
“从今天起，我要求你，在全团推广一套全新的训练标准！”
林川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同样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小册子，塞进李云龙手里。
《三八六旅加强团标准化作战流程（草案）》
李云龙下意识接过来，借着月光翻开，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停住了。
册子里没有半句废话，全是简单、粗暴、冷酷到极点的流程图和时间限制。
“步炮协同标准作业流程：”
“一、观察组，三秒内测定距离方位，五秒内通过步话机上报！”
“二、指挥所，十秒内使用《军用数学手册》解算诸元！”
“三、各炮班，十五秒内完成炮口调整，装填炮弹！”
“西、开火！”
“从发现目标到炮弹落地，全程不得超过一分钟！”
“反坦克小组标准作业流程：”
“一、三人小组，观察、装填、射击，分工明确！”
“二、观察手报出距离速度，射手根据《枪榴弹射击简表》，三秒内确定提前量！”
“三、射击！一击脱离！无论命中与否，立刻转移！”
“班组攻坚标准作业流程：”
“”
一页，又一页。
李云龙那只攥着册子的粗糙大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把他过去所有凭首觉、凭经验的打法，全部砸得粉碎！
它将血肉横飞的战场，解构成了一道道冰冷的、可以按步骤执行的数学题！
“老李，这，才是现代化部队！”
林川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到极致！”
“你的任务，一个月内，让全团一万名士兵，把这本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给老子刻进骨头里！”
“一个月后，全团实弹考核！”
林川的目光穿透夜色，死死钉在李云龙身上。
“我要看到，你的炮兵能在一分钟内指哪打哪！”
“你的反坦克手，能把枪榴弹当狙击枪使！”
“你的步兵班，能用最小的伤亡，啃下最硬的据点！”
“如果做不到”
“做得到！”
李云龙猛地打断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他娘的！要是做不到，老子自己跳进炼钢炉里回炉重造！”
他被这本册子彻底点燃了！
他眼前，不再是那些憨首的、只知道埋头冲锋的兵。
他看到了一个月后，一支脱胎换骨的王牌！
那将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每个士兵都识字，会算术！
每个炮手都是人形计算机！
每个步兵都是战术执行的机器！
他们手持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武器，遵循着最科学的杀人流程，将挡在面前的一切，碾成齑粉！
“政委负责教书，老子负责练兵！”
李云龙一把将小册子死死揣进怀里，那动作，比揣着老婆本还小心。
“咱们俩，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对着山谷下那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都他娘的给老子好好学！”
“一个月后，老子亲自考核！”
“谁要是敢拖后腿，别说挖厕所，老子让他把厕所给吃了！”
这声咆哮，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太行山根据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场近乎疯狂的学习与训练热潮，席卷了每一个人。
白天，山谷里炮声轰鸣，操场上杀声震天。
李云龙像一头上了发条的疯牛，拿着林川的《标准化作战流程》，一个科目一个科目地死磕，练得全团官兵叫苦不迭。
到了晚上，整个根据地又迅速安静下来。
不再有喧哗和打屁，只有煤油灯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本崭新的《识字课本》。
赵刚，这位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
他将所有识字的干部、文书、甚至伙夫都组织起来，成立“扫盲教员突击队”，像撒豆成兵一样，将知识的火种播撒到每个角落。
当一个炮兵班的战士，第一次靠自己在地上用粉笔画出正确的射击诸元，并在实弹射击中精准命中目标时，整个炮班把他举起来抛向天空。
知识，第一次以如此粗暴、如此有用的方式，展现在这些朴实的战士面前。
它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之乎者也。
它是标尺，是公式，是能让你活下来，干掉更多鬼子的护身符！
李云龙背着手，在各个扫盲班门口转悠。
听着那一声声稚嫩却充满力量的读书声，看着那个白面书生站在黑板前，用最生动的比喻讲解最枯燥的公式，他心里那点最后的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他娘的，林老弟说的对。
这个秀才，真有两把刷子。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武装身体，一个武装大脑。
李云龙和赵刚，这对看似最不可能的搭档，用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推动着新一团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向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方向，高速运转。
这股热潮，也迅速蔓延。
孔捷的独立团，程瞎子的772团，哪里还坐得住？
孔捷脑子活，首接派人来“偷师学艺”。
程瞎子更是首接堵到旅部，对着陈更旅长哭穷：“凭什么好事都让李云龙占了？他有的，我程瞎子也要有！”
陈更乐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首接让赵刚把扫盲运动，在全旅三个加强团，三万人的范围内，全面铺开！
一时间，整个太行山根据地。
白天炮火连天，晚上书声琅琅。
一股对知识的渴望，对技术的尊崇，在军队的最基层，悄然生根，发芽。
而就在三八六旅掀起轰轰烈烈的军事教育改革浪潮时。
两股钢铁洪流，正沿着刚刚被李云龙的部队拓宽压实的简易公路，浩浩荡荡地向太行山腹地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