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最后一声无力的喘息，如同垂死者喉间的痰音，彻底消失在浓稠的雾霭中。卡车失去了所有动力，静静地趴伏在冰冷的路面上，像一个被遗弃的金属棺材。车厢内，死寂取代了引擎的轰鸣，这寂静比之前任何噪音都更令人心悸，因为它昭示著移动能力的丧失，意味着他们成了这片死亡迷雾中静止的靶子。
车外，那令大地震颤的、巨型蜈蚣怪物移动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并没有因为卡车的熄火而停止，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次落地，都仿佛踩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引发一阵窒息的紧缩。
“它它过来了”诺莉怀中的豆豆发出恐惧的呜咽，被她死死捂住。她自己的脸色比纸还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竖着耳朵，捕捉著雾中那死亡脚步声的方位和距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车厢的每一个缝隙涌入，淹没了最后一丝侥幸。
秦朗是第一个从这极致恐惧中挣脱出来的。他没有沉浸在绝望中，而是立刻行动起来。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不能待在车里等死！这铁皮盒子挡不住那东西！下车！找掩护！”
他的话惊醒了其他人。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僵直的反应。
“下下车？进入雾里？”布伦特的声音颤抖著，外面是未知的怪物和能见度几乎为零的环境，下车似乎同样是自杀。
“留在车里，一旦被那东西发现，我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秦朗的语气斩钉截铁，他猛地拉开并未完全锁死的车厢后门，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和腐败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快！动作轻！分散开，找路边的沟渠、树木、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记住方位，别走散！”
没有时间犹豫了。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几十米外。
大卫第一个抱起比利，跟着秦朗跳下了车。冰冷的雾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紧紧拉着比利的手，弯下腰，凭借著车灯尚未完全熄灭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看到路边似乎有一条干涸的排水沟。
“那边！沟里！”大卫低声道，拉着比利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排水沟。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阿曼达扶著几乎走不动路的诺莉（她依然死死抱着豆豆），汤姆和迈克搀扶著腿脚发软的老诺顿和奥利经理，布伦特和另外两个幸存者紧随其后。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安静地逃离这辆已经成为明显目标的卡车，扑向路边黑暗中可能存在的掩体。
秦朗最后一个离开车厢，他顺手从车里捞起了那半桶备用的柴油和几块破布。他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确认大部分人都找到了暂时的藏身之处，然后自己也一个翻滚，躲进了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后面，屏住了呼吸。
几乎就在他们刚刚藏好的下一秒，那巨大的阴影破开浓雾，出现在了卡车旁边。
近距离观看，这怪物的压迫感更是无以复加。它黑亮甲壳反射著车灯残存的光晕，如同覆盖著沥青海水的山峦。那些镰刀般的节肢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洞。它那颗布满旋转利齿的口器发出低沉的、仿佛磨盘转动般的嗡鸣，在死寂的雾中回荡。
它似乎对停止不动的卡车产生了兴趣，巨大的、如同探照灯般的或许是感官器官的部分，扫过车身。一条镰刀节肢抬起，带着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卡车的车厢。
“吱嘎——”
金属被挤压变形的声音令人牙酸。
藏在排水沟里的大卫死死捂住比利的嘴，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闻到沟底淤泥和腐烂植物的味道，能感受到身下石头的冰冷，更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毁灭性力量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
怪物似乎觉得这铁盒子没什么威胁，也可能是失去了兴趣。它绕着卡车缓慢地移动了半圈，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落下，都让藏在附近的人们浑身一颤。
万幸的是，它并没有仔细搜索周围。也许在它那简单的感知中，这些渺小的、躲藏起来的生物并不值得它花费太多精力。在发出最后一声意义不明的低沉嗡鸣后，这庞然大物转过身，迈动着令大地震颤的步伐，缓缓地、重新没入了浓厚的迷雾深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藏身各处的人们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仿佛刚刚从水下浮出。
“它它走了吗？”阿曼达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传来。
“好像走了。”迈克从一块巨石后面探出头，警惕地张望着。
人们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藏身处汇聚到卡车旁边，每个人都是一身狼狈，沾满了泥浆、露水和恐惧的冷汗。卡车侧壁和顶部那可怕的破损痕迹，无声地诉说著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险。
然而，短暂的庆幸很快被更残酷的现实取代。
卡车彻底报废了，不仅没了油，车身也受损严重。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四周是永恒的、隐藏着无数危险的浓雾。
“现在我们怎么办？”奥利经理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问道。失去了超市，失去了交通工具，他作为经理的最后一丝职责和倚仗也消失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绝望再次如同浓雾般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至少之前在卡车上，他们还在移动，还有一丝方向感。而现在，他们彻底停滞了，成了这片死亡之地上等待被收割的稻草。
“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对吗？”一个幸存者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没有人反驳他。气氛压抑得让人发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卫，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异低笑。这笑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所有人都看向他。
大卫靠坐在卡车轮胎旁，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低笑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崩溃的征兆。
“大卫？”布伦特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大卫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混合著疲惫和某种洞察般的扭曲表情。“模仿你们还记得吗？收音机里说的它们能模仿”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浓雾深处。“声音影像甚至思想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看到的我还是我吗？”
这话语中的含义让所有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大卫！你胡说什么！”布伦特厉声喝道，试图打断他这危险的言论。
但大卫仿佛没有听见，他继续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诡异：“也许我们早就死了死在超市里死在那条触手下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它们编织的一个漫长的噩梦或者是某种消化过程前的戏耍？”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渗入每个人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防线。连日来的恐惧、疲惫、目睹死亡、希望幻灭早已让他们的精神状态处于崩溃的边缘。大卫此刻的异常，像是一根导火索，引燃了深埋在每个人心底的、对一切真实性的怀疑和对彻底疯狂的恐惧。
“别说了！大卫！”阿曼达带着哭腔喊道，她感到一种比面对怪物时更深的害怕。
秦朗走到大卫面前，蹲下身，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卫的眼神有些躲闪，瞳孔微微放大，呼吸急促而不规则。
他指了指紧紧抓着大卫衣角、被父亲异常状态吓得小脸煞白的比利。
“我们刚从陷落的超市里逃出来，卡车没油了，我们被困在这里。这是现实，不是噩梦。”秦朗一字一顿地说道，试图用最基础的事实锚定大卫涣散的精神，“你感到的恐惧、疲惫、绝望，都是真实的。你的儿子需要你，现在，立刻，清醒过来！”
他的话语像锤子一样敲在大卫的心上。大卫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满脸恐惧的比利，又看了看周围同伴们担忧而惊恐的脸，脸上那诡异的扭曲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后怕。
“我我不知道刚才怎么了”大卫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用力揉了揉脸，“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
精神上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由此引发的、对自身认知和周围环境真实性的深层恐惧，却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如果连身边最亲密的同伴都可能突然陷入这种怀疑一切的癫狂，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
信任，这本就脆弱的纽带，在绝对的绝望和认知攻击面前，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秦朗站起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他知道，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否则不需要怪物动手，他们自己就会从内部瓦解。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秦朗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卡车目标太大，刚才的怪物虽然离开，但可能还会有其他东西被吸引过来。我们必须移动。”
“移动？去哪里？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汤姆悲观地说道。
“总有地方比这里更安全。”秦朗走到卡车驾驶室，借着最后一点电瓶的余电，打开了车载收音机，调到之前收到军队信号的频率，但里面只有一片沙沙的杂音。“或者，至少能找到一些补给，比如燃油。”
他回到车厢，开始清点他们从超市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物资：几瓶水，一些压缩饼干和巧克力棒，秦朗制作的几个莫洛托夫鸡尾酒（只剩下两个），以及作为武器的棒球棍、撬棍等。
“我们沿着公路走。”秦朗做出了决定，“公路是连接城镇的脉络，也许能找到废弃的车辆、路边的住屋，或者其他幸存者。总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在绝境中，一个明确的指令，哪怕是走向未知，也比停留在原地被恐惧吞噬要好。
他们整理好所剩无几的行李，将能用的武器分发给每个人，包括阿曼达和诺莉也拿起了短棍和剪刀。秦朗将最后一个莫洛托夫鸡尾酒塞进背包，将消防斧提在手中。
“跟紧我，保持安静，注意观察四周。”秦朗说完，率先迈开了脚步，沿着公路边缘，向着迷雾深处走去。
幸存下来的十二人（加上狗），排成一条松散的、沉默的队伍，跟在他的身后，如同行走在冥河岸边的幽灵。脚下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雾中沉睡的、或者假装沉睡的恶魔。
大卫紧紧拉着比利的手，努力将脑海中那些疯狂的念头驱散，但那种对现实真实性的细微怀疑，如同附骨之疽，始终萦绕不去。他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背影依旧挺拔沉稳的秦朗，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是这个男人一次次将他们从绝境边缘拉回，但他的冷静，有时也让人觉得不像凡人。
浓雾依旧，前路未知。他们失去了代步工具，失去了坚固的庇护所，精神也濒临极限。这支小小的队伍，还能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死亡迷雾中，挣扎多久？
困兽之斗，尚未结束，但野兽的爪牙已钝，气力将尽。唯一的支撑，或许只剩下那近乎本能的对“生”的渴望，以及走在最前方那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