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逃命吧……”“你打不过他的……”
杂音。恼人的杂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意识的深处,那些被漫长时光压缩成碎屑的记忆角落里,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那个身影——羽翼仿佛收束着星辰光辉,目光能洞穿一切虚妄与伪饰,仅仅是被注视就仿佛灵魂都要被置于审判天平上的存在——他此生最不愿、也最无颜直面的,那位如今早已不知所踪的大天使长。
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在炽白光芒中痛苦挣扎、力量驳杂不稳的人类绝不可能是“他”。但就在刚才,当对方抬眼看过来,那双被痛苦灼烧得近乎透明、却又沉淀下某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冰冷的眼睛……该死!怎么会产生这种荒谬的联想!简直像是植根于灵魂深处的顽疾,在心神受撼时便跳出来作祟!
嗖——!
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道利刃破风。是无数道边缘因能量过载而微微扭曲的炽白光刃,在同一刹那,自星暝身前那片被强光映得发白的空气中迸发、延展、叠加。它们并非依次发射,而是构成了一个几乎覆盖了该隐所有常规闪避角度的、立体的死亡扇面。
必须挡下,或者躲开!然而,一种更令该隐心悸的直觉告诉他,某种无形的“锁定”已经完成。不能再被动防御了!他才是狩猎者,是掌控命运棋局的人!可为何此刻,在这昏暗的洞窟,面对着这个本应已是强弩之末的敌人,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退路仿佛被无形之手悄然抹去的困兽感,竟如此鲜明?
身形即将化雾消散、融入阴影以规避这致命光网的瞬间,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星暝。那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者感到生理性的不适与深深的寒意:对方的容颜,正以肉眼可见的、违背常理的速度衰老,皮肤失去光泽,紧贴骨骼,皱纹深如刀刻,满头银发在瞬息间变得枯白如衰草,那是生命被急速抽干、推向腐朽终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炽白的光芒从内而外再次爆发,如同倒流的时光,衰老的痕迹被强行抚平,血肉重新充盈,甚至焕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超越常态的蓬勃生机……但这“生机”只维持了呼吸之间,更猛烈的衰败再次席卷,如此循环往复,仿佛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可怖的时光沙漏,在被疯狂地摇撼,将百年、千年的光阴压缩在弹指间反复倾倒、碾压。
他究竟在承受什么?该隐自诩见证过无数酷刑与折磨,但眼前这一幕,依旧超出了他惯常的认知。这不是简单的肉体痛苦,这是对“生死”本身、“时间”流向的暴力篡改与反复撕扯。将心脏、肺腑、骨髓、神经……每一个最细微的生命单元,都在瞬间推向彻底寂灭腐朽的彼端,然后再用蛮力从虚无中重新拽回、拼凑成形。这比受鹰啄之刑的普罗米修斯所承受的,更加残酷千倍万倍。因为痛苦并非来自外部施加,而是源于生命基础在体内的自我崩解与重建,是独属于那些触及了“不朽”的存在,才有可能“体验”到的、最深层的刑罚。而承受着这一切的星暝……脸上没有咆哮,没有扭曲的哀嚎,只有一种冻结般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尽管他的手腕、膝盖、乃至支撑身体的整个骨架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发出细微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咯咯声,但他握着那柄光剑的手臂,指向自己的目光,却没有半分动摇。
他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光刃之网已至半途,轨迹、速度、覆盖范围都在该隐的战斗经验与那玄妙的“命运”感知中清晰映现。他至少有三种闪避或格挡方案,成功率都很高。而他已经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节省力量的一种——身躯将散未散,准备融入左侧一片较为浓重的岩壁阴影。
“噗——!”
一声沉闷而怪异的、仿佛湿布被撕裂的响声。紧接着,是肋下传来的一连串密集的、层层递进的切割与灼烧剧痛!那感觉不像是被一道光刃划过,更像是被十几……数百道细若发丝、却极度锋锐炽热的光丝同时切入、并在体内短暂滞留、释放能量!
怎么可能?!该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身形凝滞了一瞬,躲避的进程被打断。命运给予的反馈明明昭示着“安全”,为何现实却是被击中?那一瞬间,本该还在中途的攻击,好像突然之间,就出现在自己身体的位置……
惊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还未转化成有效的反击指令,体内的力量已本能地涌向伤口,试图驱散那难缠的炽白能量,并修复受损的躯体。绝不能因为这一处伤影响接下来的节奏!这个念头刚起——
前方的星暝,身影彻底地消失了。没有残影,没有移动轨迹,就像是直接从那个坐标点上被“擦除”。
冰冷。
并非温度上的寒冷,而是一种带着空间置换特有的、微妙的“错位感”与“剥离感”的触觉,混杂着更加尖锐、更加深入的撕裂痛楚,自后背心口的位置,猛地传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呃……!” 该隐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低头。一截纯粹由高度凝聚的炽白光芒构成、边缘因能量极度不稳定而不断蒸腾扭曲着细微波纹的剑尖,从他前胸心脏偏上的位置透出。没有预想中鲜血喷溅的景象,剑尖周围的血肉仿佛在接触的瞬间就直接“汽化”或“湮灭”了,留下一个边缘焦黑、呈现不规则空洞的贯穿伤,伤口处甚至能看到后面粗糙的岩壁。那炽白的光芒顽固地附着在伤口边缘,阻碍着力量的修复,并持续带来灼烧灵魂般的剧痛。
“你究竟……”
“你不配知道我的过去——” 星暝的声音紧贴着他耳后响起,没有一丝战胜强敌的得意或愤怒,只有陈述事实般的漠然。话音未落,光剑被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粗暴的力道拔出!伤口处残留的能量因这次动作而再次爆发,带来二次伤害,该隐身躯一颤,伤口处崩散出更多黑红色的光粒。
光剑被拔出的瞬间,该隐强忍剧痛,将身体向侧面极致扭转。一道凌厉的、几乎贴着他脖颈掠过的横斩,带着灼热的气流,削断了他几缕飘散在空中的银色发丝。发丝尚未落地,便在炽白的余温中化为灰烬。
“——正如我不必知道你的未来。” 星暝的补充话语传来时,他的身影已经再次从该隐的视线中变得模糊、闪烁,仿佛同时存在于好几个方位,又仿佛哪个都不是真实。
真祖踉跄半步站稳。他现在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对方此刻所驾驭的这股力量——明显是借助了那来历不明的诡异药丸,强行拔升、极不稳定、且必然伴随着毁灭性代价——但在药效被彻底燃烧殆尽之前,其瞬间爆发出的强度,已经攀升到了一个危险的高度。一个足以威胁到他、甚至让他必须暂避锋芒的高度!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最优解是立刻撤退,拉开距离,利用速度和恢复优势,等待对方自行崩溃,或者……寻找更稳妥的时机。这场战斗的走向,已经开始脱离他最喜欢的、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优雅节奏。
心神电转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依赖,扫向自己手中的武器——那柄枪身上原本活跃的暗红纹路此刻显得有些黯淡紊乱的朗基努斯之枪。有它在手,至少……
“你在找这个吗?”
声音传来的方向,与感知中星暝最后一次闪烁出现的方位完全不符!甚至不是从前方或侧方,而是……从自己持枪之手的手腕附近传来!
该隐骇然扭头!
一只手臂——皮肤表面布满了蛛网般龟裂的光痕,五指尤其是指尖表面已然焦黑碳化、甚至有的地方露出下方闪烁着微光的骨骼——如同从空气中凭空“生长”出来,带着一股一往无前、同归于尽般的惨烈气势,正狠狠地抓向他紧握着朗基努斯枪杆的手腕!
“休想——!” 真祖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失态的怒吼。长久以来养成的、对圣枪的绝对占有欲和对失去它的深层恐惧,压倒了对对方力量的忌惮。这柄枪,是计划的关键,是身份的象征,更是此刻面对诸多变数的底气!
星暝焦黑见骨的手,已然落下。五指如烧红的铁钳,死死扣住了枪身。接触的刹那,炽白与暗红的力量猛烈对撞。没有巨响,只有一种“滋滋”的尖啸声。星暝手部残存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剥落,更多的炽白光芒从裂缝中迸射出来,但他仿佛彻底丧失了痛觉神经,非但没有松力,反而以一种近乎机械的、令人胆寒的坚定,更加收拢了焦黑的手指!
角力!
最原始、最凶险、也最直接的角力!两股庞大的、带着各自主人顽强意志的力量,通过这柄残缺的圣枪作为桥梁和战场,展开了毫无花巧的正面碾压与抗衡!谁先支撑不住,谁的精神先出现缝隙,谁就可能瞬间失去这柄关键的武器,乃至整个战局的主动权。空气在两人之间剧烈扭曲,发出低沉的呜咽,地面细小的碎石无声化为齑粉。
就在这僵持达到顶点、能量激荡让周围空间都开始呈现不稳定状态的瞬间——
嗡——!!!
一股仿佛沉睡了无数纪元、此刻才被某种特定条件猛然唤醒的浩瀚波动,自朗基努斯之枪的枪身最深处,轰然爆发!
这波动并非源自真祖的力量,也非星暝那暴烈燃烧的能量,而是源于圣枪本身。枪身那古朴的、暗沉的基底,开始透出一种内敛的、温润的、历经无数信仰与时光冲刷沉淀后的微光。
紧接着,一点纯净得近乎虚幻、带着神圣意味的乳白色光晕,自枪尾那齐根断裂、不知缺失了多少岁月的残缺部位,悄然浮现,如同种子萌芽。
随即,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碎而璀璨的光点,仿佛响应着冥冥中的召唤,从虚空之中、从枪身内部、甚至从更加遥远不可知的、与“命运”等概念相关的“地方”,如同归巢的繁星,汇聚而来。这些光点逐渐增多、凝聚,颜色由最初的纯白,缓缓流转为更加庄严、浑厚的淡金色,又隐约透出一抹历经鲜血与誓言浸染、沉淀下来的、深邃的暗红——这抹暗红,与真祖强行附着其上的污秽之色截然不同,它更内敛,更像是圣枪本身历史的一部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凝聚,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结构雏形。
咔嚓……
在真祖与星暝四目相对、力量与意志僵持不下的中央,在朗基努斯之枪那象征着不完整与力量缺损的尾端——那缺失了漫长岁月、象征着其完整权柄与真正终极形态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由那汇聚而来的、辉煌而纯粹的光芒实质化构筑,浑然天成地延伸、凝聚、最终彻底成型。
星暝布满血丝、因痛苦和强行凝聚意志而有些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这完整圣枪所散发出的、令人不敢直视的辉煌光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他嘴角的肌肉极其费力地抽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混杂着无尽疲惫、淡淡嘲弄、以及某种“果然如此”的扭曲弧度。他抬起头,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近在咫尺、脸上表情此刻精彩万分的真祖该隐那苍白的脸上。
干裂的、渗着血沫的嘴唇,微微开合,喉结滚动,只是对着真祖,以清晰的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退。
该隐的瞳孔在这一刹那缩成了两个猩红的小点!他不仅“读”懂了那个字,更在同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股力量带着极其明确的导向性——要将他从目前这个与圣枪紧密相连、与星暝僵持的位置,强行“剥离”出去,如同弹弓发射石子一般,抛向洞窟后方远离圣枪的角落!
恐惧。
冰冷的、粘稠的、久违的、几乎要冻结他那早已习惯掌控一切思维的恐惧,再次如同最毒的冰蛇,狠狠噬咬上他的心脏核心。不只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控”,对“计划外的变数”,对“可能失去至关重要之物”的恐惧!
“这不可能!我……” 他发出一声混合着愤怒、惊惶与不甘的嘶吼,将残存的所有力量——不顾一切地灌注于紧握圣枪的手臂,以及与那无形排斥力的对抗之中。不能松手!此刻松手,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柄完整的圣枪,更是他筹谋了无数岁月的关键一环,可能意味着全盘的被动,乃至……那个他不敢深想的、永恒的败亡结局!
然而,力量的天平,在朗基努斯之枪完整重现、散发出那中正浩瀚气息的刹那,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却决定性的倾斜。那源自圣枪本身的力量,并未明确偏袒任何一方,却无形中极大地削弱了真祖凭借自身手段对枪身长期的“浸染”与“绑定”。而星暝那充满不确定性的力量,虽如同昙花一现般飞速衰退,但在这一瞬的最终角力中,却凭借着残存的意志火焰,以及对“夺取”这一目标的绝对执着,爆发出了最后一搏的勇气与决心
“呃啊——!”
一声混杂着剧痛、愤怒与一丝惊慌的闷吼,从真祖喉间迸出。他感到自己试图紧握枪杆、几乎与之融为一体的手指,传来一阵被无形巨力强行掰扯、剥离的剧烈痛楚与麻木感!下一刻,掌心一空,那沉甸甸的、蕴含着无上权柄与力量的触感,消失了!
朗基努斯之枪,脱出了他的掌控,落入了星暝那只几乎只剩下焦黑骨骼与顽强意志光芒的手掌之中。
而真祖该隐,则被那股积蓄已久、此刻再无阻碍的排斥力量狠狠击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姿态狼狈,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重重地跌落在十几步外一片嶙峋凸起的岩石地面上。
更让他心沉谷底、寒意彻骨的是——那股排斥力在将他抛飞的同时,并未消散,反而瞬间转化为更加精密、强大的无形枷锁,随着他跌落而同步落下,如同最坚韧的蛛网,层层叠叠地锁死了他周身每一寸空间,极大地限制了他身体的移动自由,更对他体内力量的流转造成了严重的阻滞与干扰。他挣扎着想要立刻站起,却发现动作滞涩无比,调动力量冲击束缚,只能激起一圈圈微弱的空间涟漪,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挣脱!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这场战斗的最初,那些看似疯狂的攻击之下,每一步都暗藏着更深的算计与铺垫!对方或许甚至预判到了圣枪可能完整重现的瞬间,预判到了自己会死死抓住圣枪不放,从而提前布置了这个针对性的禁锢陷阱,只为了在这一刻,将自己彻底控制住!
星暝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完整圣枪的重量,似乎远超残缺之时,那沉甸甸的质感不仅作用于手掌,更仿佛直接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本已不堪重负的脊背又向下弯折了几分。眼前阵阵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在视野边缘飞舞、炸裂;耳中的嗡鸣变成了尖锐的长啸,几乎要刺穿鼓膜;自己的力量,如同燃尽的薪柴堆上最后几点火星,正在飞速地黯淡、冷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从每一个细胞最深处、从灵魂处汹涌而上的、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下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手中这柄完整的神圣之枪,又缓缓移动到那渐渐消散的尾端部分。嘴唇翕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仿佛是在问这柄枪,又像是在问冥冥中操纵一切的命运,亦或是问那个正在走向终点的自己:
“原来……如此……圣枪……只为与‘命运’本身……深度纠缠……并以其为赌注……进行‘链接’与‘角力’时……才能让它……从漫长的沉睡与残缺中……短暂地……显现出完整的……姿态么……”
他拖着那具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与肌肉纤维断裂声的身体,开始向前挪动。一步,一步,朝着被禁锢在嶙峋岩石间、眼中终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惶的真祖走去。脚步虚浮无力,在粗糙冰冷的岩面上拖出断续而刺耳的摩擦声,在这死寂得只剩下他喘息与脚步声的洞窟中,如同为谁敲响的、缓慢而沉重的丧钟。
该隐拼尽全力挣扎着。体内的力量疯狂冲击着周身的空间枷锁,发出沉闷的、如同困兽撞击牢笼的“咚咚”声,一圈圈比之前稍大的涟漪在他身体周围荡漾开来,枷锁开始出现明显的裂纹。他能感觉到,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强行冲破这禁锢!但对方,那个仿佛从地狱最深处爬回来、只为了完成最后执念的男人,正步步逼近!
恍惚间,他仿佛真的听到了——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直接响彻在意识深处的、遥远而凄婉的挽歌。那是唯有将死之大人物或将倾之古老家族方能得闻的、报丧女妖的哭泣与吟唱。歌声穿透时空的迷雾,缥缈而又清晰,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永恒的告别意味,正朝着他笼罩而来。不,这不可能!他是血族源头,是命运的操纵者与编织者,他怎么可能……
“谋杀者。” 不知是星暝的声音,还是该隐想象中女妖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洞窟的寂静和真祖脑海中的嘈杂,直接钉入他的意识。
真祖的挣扎猛地一滞。
“背叛者。” 第二步落下,声音平稳,没有控诉的激昂,只有平静的陈述。
“污秽者。” 第三步,声音更近。
“放逐者。” 第四步。
“嗜血者。” 第五步。星暝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从阴影中浮出的告死幽魂。
“窃命者。” 第六步。他手中的朗基努斯,枪尖似乎自然而然地对准了真祖的心脏方向。
“永恒孤独者……” 最后一步落下,星暝停在了真祖面前不到一丈之处,微微低头,俯视着被禁锢在地、仰面望来的血族源头。最后一个词,不是咒骂,不是审判,反而像是一声叹息,道尽了无穷岁月中累积的、无法洗刷的罪孽与必然的宿命。
每念出一个词,该隐眼中的猩红光芒就狂乱地闪烁一次。直到念到最后一个词,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挣脱之时,一种无可避免的宿命感彻底涌上心头。
星暝的手臂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似乎连举起圣枪这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双手交握,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朗基努斯举高,枪尖颤巍巍地,最终稳定地指向了真祖的胸膛,准确地说,是心脏的位置。
这一枪落下,或许,就真能为这纠缠了无数生灵、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黑暗与罪孽,画上一个鲜血淋漓的、终结的——
就在那颤动的枪尖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光、即将伴随着星暝全部残余意志刺出的、电光石火般的刹那。
星暝全身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僵住了。
不是外力侵袭,不是真祖挣脱,而是源自他自身内部的、某种支撑的彻底崩塌。
他脸上、身上那交替流转、仿佛永无休止的炽白光芒与衰老新生景象,“啪”地一声,彻底熄灭、消失。最后定格下的影像,是一副令人望之战栗的,言语已经无法描述的衰老模样。
然后。
仿佛一座内部结构早已被亿万次反复摧残、仅仅靠着最后一缕意念维持着形态的沙雕城堡,终于迎来了那最后一粒沙子的滑落。
噗……
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
那具刚刚还手握圣枪、即将执行最终裁决的躯体,就在该隐瞪大了的、混杂着惊愕、狂喜、后怕与深深忌惮的猩红眼眸注视下,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崩解了。
化为了一滩了无生气的、灰白色的、极其细密的粉尘,连同他身上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衣物碎片,也一同化作了飞灰,没有留下任何其他存在过的痕迹。
……
视线如同蒙着毛玻璃,缓慢地、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出的,是上方纹理清晰的原木天花板,光线从那些半透明的和纸以及窗口后透入,均匀、柔和,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室内”的安宁感。
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伴随着颈椎发出生涩的“咔”声。
床边不远处,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深色漆木小几。小几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正用袖口掩着面的身影侧身坐着。
是辉夜。永远亭的月之公主,蓬莱山辉夜。
“醒了?” 她的声音响起,“妾身还以为,星暝君这一觉,要睡得比冬眠的动物还要漫长,或者,干脆睡到地上的竹子再经历七八个枯荣轮回呢。”
“……” 星暝张了张嘴,嘴唇干裂,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粒,火辣辣地疼,一时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再次转动视线,更加仔细地观察周围。素雅的墙壁,纸拉门,空气中弥漫的永远亭特有的药香,身下柔软的寝具……没错,是永远亭无疑。自己正躺在某间客房的病榻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
(失败了么……)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来一阵并不剧烈、却深入骨髓的钝痛。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的空虚。小恶魔最后回头望向他、嘴角努力想扯出笑容却凝固在痛苦中的画面;真祖被圣枪光辉映亮时,脸上那交织着恐惧、喜悦、愤怒的扭曲表情;完整朗基努斯入手时那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一段凝固历史的质感;还有……身体在最后一刻,从极致的衰老中定格,然后化为毫无生命的粉尘,那种彻底消散、归于虚无的极致空虚感……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碴,在空茫的意识的深海中浮沉、碰撞,带来尖锐却短暂的刺痛,旋即又沉入冰冷的死寂。
“星暝君?” 辉夜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滑过脸颊。她放下了掩唇的袖子,露出一张完美无瑕、却实际上没什么表情的脸庞,“莫非是睡得太沉、太久,连怎么发出声音都暂时忘在梦乡里了?这可真是让人困扰呢~”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困扰”,反而更像是在描述一件有趣的、值得玩味的现象,“早知道当初,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隙间妖怪慌慌张张、简直像是背后有地狱业火在追似的,把你‘丢’到永远亭门口的时候,妾身就该再多拦她一会儿,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问个清楚明白才是……至少,也该知道星暝君你是在哪个深山老林、还是哪个异界缝隙里,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不……” 星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像是两块生了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连他自己听着都感到陌生。“我……失败了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为何会直接问出这个?向辉夜询问一场她很可能毫不知情的战斗的结局?或许,在潜意识那空茫的废墟上,仍有一小簇不肯熄灭的灰烬,在执拗地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又开始说胡话了哦,星暝君。” 她轻轻摇了摇头,“明明是自己一个人,不知在外面哪个角落游荡了多久,累得彻底昏睡过去,像个被丢弃的人偶一样,被人在野外发现,捡了回来。这一醒过来,第一句不是问‘这是哪里’,也不是问‘我睡了多久’,竟是问什么‘失败’、‘成功’……有这功夫胡思乱想些妾身听不明白的事情,不如多费心想想,下次与妾身对弈‘游戏’时,如何能多支撑几手,别总是那么快就败下阵来,也好让妾身能稍稍尽兴些呢。” 她将“游戏”二字咬得略微清晰,仿佛在暗示什么,又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星暝沉默了片刻。身体的知觉正在一点点恢复。他不再试图去深究身体的状况,目光转向辉夜:“八云紫。”
“嗯?那位总是喜欢在境界线上跳舞的隙间妖怪啊……在永远亭,可是已经被列为‘原则上禁止随意入内’的对象之一哦。脾气坏得很,说是怕她带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把永远亭的‘永远’弄出皱褶来。”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不过,这次嘛,算是特别情况。毕竟是她把你送回来的,永琳也就破例没有立刻把她赶出去。” 她的语气又微妙地一转,“不过啊,她这次倒是难得地……显得有些匆忙呢。简直不像她平时的作风。把你往永琳面前一放,只匆匆说了句‘暂时还死不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专业人士了’,连一杯茶都没来得及喝——或者说,是没心思喝?——就急急忙忙地拉开隙间,好像多待一刻都会惹上大麻烦似的。”
“刚刚……” 星暝尝试着用手臂支撑身体坐起来。
“刚刚?” 辉夜自然地接过话头,“妾身看她那副难得一见的仓促模样,实在觉得有趣,便稍微……‘挽留’了她一下。” 她用了“挽留”这个词,但眼神里分明写着“纠缠”和“刁难”。
“非要她说说,到底是在哪里、又是怎么发现你的。她起初还摆出那副神秘兮兮、‘天机不可泄露’的脸孔,后来被妾身缠得实在没法子了——你知道的,妾身有时候也挺有耐心的——才勉强开了口。”
就在这时,房间的纸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
八意永琳端着一个不大的深色木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散发出一种清苦中带着回甘的复杂气味。她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目光首先精准地落在星暝的脸上、颈部的皮肤色泽、以及他手臂的细微动作上,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扫描。片刻后,她微微颔首,似乎得出了某个初步结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辉夜,” 永琳的声音响起,“星暝刚醒,需要安静休养,也需要清楚地了解自己目前的状况。还是不要再为难他了。”
她将托盘放在星暝床边那个矮几上,然后转过身,正面朝向星暝:“你的身体,” 她开门见山地说,没有任何铺垫,“从生理机能和生命活性上来说,已经基本‘恢复’了。或者说,达到了一种新的、稳定的平衡状态。我并没有对你进行什么特别复杂的治疗,只是提供了一些辅助安神、固本培元的汤药。本质上,还是你蓬莱人的特质将你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永琳直视着星暝的眼睛,那双睿智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星暝此刻有些茫然、又带着深深疲惫的脸:“只不过——”
她没有继续,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遗憾或警告的意味,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算了……现在讨论这些,并无实际意义。你自己,应该比这世界上任何医师、任何旁观者,都更清楚在你失去意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再多言,端起矮几上的药碗,递到星暝面前。碗中药汁热气袅袅:“这是根据你目前稳定后的状态调配的,主要功效是进一步安定心神,巩固新生身体的根基,促进灵与肉的完全协调。喝了吧,对你有益无害。” 然后,她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平常、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沉重、直指一个人存在核心的问题,“星暝,在你醒来之后,在你确认了自己‘还存在’之后,你现在,还有什么必须、立刻、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吗?或者,换一种问法——你内心深处,抛开所有责任、算计、恩怨纠缠,还有什么……是真正让你自己想去做的?”
星暝的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药碗上。深褐色的液面微微晃动,模糊了他自己的面容。热气盘旋上升,钻入鼻腔,有些呛人,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真实”的刺激感。必须去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战斗似乎以一种惨烈而模糊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红魔馆……伊莉雅现在如何?真祖……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小恶魔……那最后消散的光点,是否真的意味着永恒的终结?还有朗基努斯……它现在在哪里?无数的画面、疑问、责任、未解的谜团,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在触碰到内心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茫时,悄无声息地消散、沉淀下去。
他小酌了几口药汤,随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想,并没有了。”
停顿了许久,他有些艰难地挪动双腿,试图从被褥中挣脱出来,站起身。
“我……”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永琳重新端着药碗的手,也避开了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该走了。”
“走?” 辉夜的声音微微上扬,她并没有露出多么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星暝会如此回答,“刚醒过来,连永琳特意调配的汤药都没喝几口,就要走?永远亭的床铺难道已经简陋到让星暝君如此难以安枕?还是说,妾身和永琳就这般惹人厌烦,让星暝君连多停留片刻、恢复些气力都不情愿?” 她的话里夹枪带棒,半真半假,“该不会……又是迫不及待要躲回你那个堆满了永远算不完的账本、和写满了各种阴谋诡计纸张的书房里,继续折腾你那座洋馆里的住户们?”
星暝没有理会她的挖苦,也没有去看永琳手中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药。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体,走到房间一侧的窗户前,驻足停留。
永远亭独有的景致映入眼帘:修竹幽深,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光线随意地洒落,在竹叶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一片静谧,与外界的纷扰厮杀仿佛隔着无尽的时空。
“去一个地方。” 他望着窗外,低声说。
“哦?”
星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竹海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