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23路末班车那庞大的车身刚刚切入进站口的黄线,刹车带来的地面震动顺着长椅腿传导上来,和他的心跳余震严丝合缝地叠在了一起。
他转头看向墙上那块故障的调度屏。
屏幕上那个一直在嘲笑他的“影在站台”死机提示,此刻竟然随着他脉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闪烁着蓝光。
心跳强,光就亮;心跳弱,光就暗。
这哪里是故障,这分明是这台机器接驳上了某种活体生物的信号源。
赵振邦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线路图,摊平在膝盖上。
他又拧开那瓶蓝墨水,用粗糙的指腹蘸了一点。
他在图纸上的“守灯广场”站点画了一个圈。
蓝色的圆环封闭的瞬间,墙上的调度屏就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蓝光骤然熄灭。
一行绿色的宋体字跳了出来:【末班车已到站,系统时间23:17:00】。
一切恢复正常。
除了那个时间。
赵振邦盯着屏幕,又看了看手里那块早已停摆的怀表。
他脑子里那根几十年养成的生物钟告诉他,这辆车比系统记录的时间,早到了03秒。
这点时间甚至不够一次眨眼,但在这一瞬间,赵振邦却觉得自己是个被剔除在系统之外的异类——只有他这具衰老的身体,才精准地卡在了那个真实的时刻上。
城市的另一端,陈砚舟手里的镊子比赵振邦稳得多。
打印机的喷头停止了工作,吐出一块灰白色的树脂模具。
这是他根据黄素芬那根扫帚柄上的磨损痕迹,反向建模生成的复原体。
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凸起,看着像是一块被嚼烂的口香糖。
陈砚舟戴上手套,从恒温柜里取出了那只红木盒子。
这是周晟鹏1992年用过的私章印泥盒,红色的朱砂早已干裂成块。
他屏住呼吸,将那块树脂模具轻轻按向印泥盒的凹槽。
“咔哒。”
这一声轻响,悦耳得像是一把精密的锁被钥匙捅开了。
严丝合缝。
树脂模具上的每一处凸起,都完美地填补了印泥盒里那些原本被认为是无意磕碰造成的凹陷。
误差不超过002毫米。
黄素芬握了三十年的扫帚柄,竟然是这枚印章的“外壳”。
陈砚舟感觉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揭开印泥盒底部的衬纸,打开了桌上的紫外线灯。
幽紫色的光线下,原本空无一物的盒底显影了。
那不是污渍,而是七十三个微缩的“影”字。
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字的中心点,都精准对应着扫帚柄上的一处磨损深坑。
连起来看,那正是一片完整的梧桐叶轮廓。
张默生没有那种高科技玩意儿。
他的工具是一把游标卡尺和一台老掉牙的“凤凰牌”针式打印机。
七支墨盒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那些海绵芯的纤维缠绕角度极其诡异,第一支是0度,第二支偏转37度,第三支74度……直到最后一支的249度。
这是一个精密的等差数列。
张默生卸下打印机的滚轴。
这根黑色的橡胶棍表面布满了岁月的划痕。
他卡上尺子,一点点测量那些看似杂乱的压痕间距。
23毫米。
又是23。
这个数字就像个幽灵,刚在陈砚舟查到的档案库温升记录里露过头,现在又刻在了这根滚轴上。
张默生把滚轴扔进盛满蓝墨水的浅盘里,手腕发力,让它在铺开的白纸上匀速滚动。
一圈,两圈……七十三圈。
随着滚轴的转动,墨迹在纸上留下了一条连绵不断的波浪线。
张默生数了数波峰和波谷,正好七十三组。
他把这张纸举起来,对着灯光。
那波浪起伏的形状和周期,竟然跟郑其安昨晚发在群里的那张铜线感应波形图,完全一致。
这就是一张画在纸上的“电流”。
郑其安盯着电脑屏幕,眼球布满了红血丝。
b3层的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屏幕上,心电监护仪集群的七日基线漂移曲线像是一团纠缠的乱麻。
但在每天凌晨的3点17分,这些乱麻会突然整齐划一地向上抬升。
幅度017毫伏,持续时间17秒。
这不是仪器故障,也不是病人的集体生理反应。
郑其安调出了排班表,那个实习护士听诊器贴墙的位置,正对着医院地下的电缆井盖。
他又切出井盖振动传感器的历史数据。
同一时段,地底深处传来了七十三组017赫兹的微震信号。
地质图上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岩层,没有地铁,没有断层。
震动来自哪里?
郑其安把这组微震信号放大,叠加到林秀云合唱团那首《雪落无声》的前奏音轨上。
那些老人的喉咙震动,竟然是在模拟地底深处的某种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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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却很有节奏。
郑其安还没来得及关掉屏幕,门就被推开了。
七叔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捏着一本样书。
那是刚印出来的《风录》。
七叔没看屏幕,径直走到实验台前,把书摊开在满是图纸的桌面上。
扉页上印着一句:“真正的忠诚,是把秘密活成一种生理本能。”
在这行字的旁边,有人用蓝墨水刚刚添了一行小字,字迹力透纸背:
“他们没签字,但按了手印。”
郑其安看着那行字,瞳孔微微收缩。
七叔身上带着一股很淡却很特别的味道,那是混杂着发酵的果皮和陈年油脂的酸腐气。
“收拾一下,”七叔把书合上,手指在那蓝色的墨迹上抹了一下,没抬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城西那个垃圾转运站的压缩机,今晚也要校准一次。”
城西垃圾转运站的风口比别处更硬,带着股酸腐发酵的热气和未化的雪渣子味。
七叔没嫌脏。
他蹲在传送带末端的铁板上,面前是第三车刚卸下来的废纸堆。
那本《风录》混在成捆的旧报纸里,封皮已经被雪水浸得发胀,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他伸手把书抽出来,手指肚在湿漉漉的封面上蹭了蹭。
扉页那句“真正的忠诚……”被水晕开了一半,蓝黑色的墨迹像血管爆裂般向四周蔓延。
七叔眯起眼,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把折叠放大镜。
镜片下的世界并不是平整的。
在那行字的下沿,纸张纤维受潮隆起,并不是无序的鼓包,而是整整齐齐七十三个微小的水珠状凸起。
这些凸起连成一片,是一枚完整的梧桐叶。
七叔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贴到了纸面。
放大镜的边缘折射出一道寒光,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
如果此刻有人拿着郑其安实验室那台显微镜来对着七叔的眼睛照,会发现他虹膜上那些老化的纹理走向,竟然跟b3层那团被人重新绕过的铜线结构严丝合缝,连纠缠的死结位置都分毫不差。
这根本不是书,是一张存折。
郑其安没空管这些。
他站在守灯广场东侧的围墙根下,手里的便携式质谱仪正发出低沉的嗡鸣。
屏幕上的读数在疯涨。
探针贴近墙砖缝隙的那一秒,空气里的挥发性有机物浓度瞬间拉出了一条陡峭的红线。
仪器吐出的分析单很长,但他只看那几个核心指标:丙酮、异戊二烯、乙醇。
这甚至不是工业废气,而是人味儿。
七十三种不同的人体代谢产物,在这里被这堵墙像海绵一样吸附、锁死。
郑其安瞥了一眼气象局的实时推送到手表的湿球温度。
在这个特定的湿度下,这七十三种代谢物会发生共聚反应,在冷硬的水泥表面结晶。
这不是普通的污垢,这是林秀云那帮老太太晨练时的喘息,是赵振邦在调度室熬夜呼出的浊气,是苏青禾在讲台上吸入粉笔灰后的咳嗽。
他们把这辈子的呼吸都喷在了这堵墙上。
陈砚舟没用仪器。他只信手里的那把平头铲刀。
gis系统的热力图在他平板上亮着,唯一的那个高亮红点就缩在墙角。
第47号砖。
黄素芬扫了三十年地,这块砖是她扫帚柄每次回旋磕碰的死角。
陈砚舟蹲下身,铲刀贴着砖面轻轻一刮。
“呲——”
积年的灰垢像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底下那一抹幽深的蓝。
那是早年间烧制出来的蓝釉,在守灯广场翻修前就被埋进了墙体里。
釉面上不是光滑的。
陈砚舟凑近看,七十三道细如发丝的划痕横亘在蓝釉上,每一道的间距都是绝对的23毫米。
这哪里是划痕,分明是那根被拆解的打印机滚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拓片。
“吸气。”
林秀云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广场上听得清楚。
她身后的老头老太太们整齐划一地深吸了一口寒气。
“吐。”
七十三道白色的哈气柱如同七十三条喷涌的白龙,全部撞向了那块刚露出真容的第47号砖。
三秒。
砖面上那层极薄的蓝釉突然“活”了。
温热的哈气遇到冰冷的釉面,瞬间凝结。
水雾没有乱跑,而是顺着那些23毫米间距的划痕迅速填充、勾连。
一个淡青色的水印浮了出来:“影”。
林秀云拧开保温杯。
杯底磨损得很厉害,隐约能看出一张1992年洪兴码头的老照片印花。
照片角落里那个模糊的人影腰间别着个皮带扣,那扣子上的梧桐叶纹路,跟苏青禾藏在讲台里的铜袖扣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