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记得清楚。
在永安城时,郭曜可是拍着胸脯说过,自己与幽州刺史颇有交情,只要人一到幽州,三寸不烂之舌,便可换来援军。
结果现在才坦白说不认识!
果然,读书人的嘴,不能全信。
郭曜略显愧疚,低声解释道:“江都尉与张将军相处多日,应当也看得出来,此人性格多疑、嫉妒心重,如果我不这么说,他未必愿意放我出城……”
江辰没说话,却在心里点头。
郭曜继续道:“若我当日不这么说,他未必会让我出城求援。我估摸着,他还怕我趁机跑了呢。
江辰眼神微动,以张威的心眼,还真可能这么认为。
郭曜叹了口气,又道:
“其实不瞒你说,我早就入了张将军帐下。最开始,我也出过策、给过路。只是……大多没有被采纳。后来我也就懒得再费心了,多半随波逐流,在他麾下混了日子。”
“可这一次,永安城被围,是真的到了死局。城破之日,我也难逃一死。所以,这回冒死出城求援,不光是为永安城,也是为了自己。”
这番话,说得并不怎么高尚,甚至带着几分自保的私心,但坦率、直白,没有半点伪饰。
江辰听在耳中,反倒生出几分好感。
乱世之中,说空话的人太多,肯把利害摆到台面上务实派,反而可靠。
“反正来都来了,总归要见到韩刺史。”
江辰压下心绪,语气重新恢复平静。
郭曜也收敛了方才的随意,正色道:“我虽与韩刺史并不相熟,但只要能当面说清这盘棋的利害得失,他出兵的可能性,仍然不小。”
江辰点了点头。
这老家伙心思深、算盘精,象个老狐狸,说不定真能成事。
于是,江辰再度走到府门之前,语气变得更加肃然:“慕容、蔡两路反贼联手,寒州军被困永安城,腹背受敌,粮草断绝,最多能再撑一个月。韩刺史应该能明白,反贼一旦瓜分寒州,下一步,便是直逼幽州北境,诸位觉得,幽州能独善其身吗?”
他说得并不激昂,却句句冷静,象是在陈述一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结果。
随后,他取出张威亲笔所书的密信,递了过去。
守卫接过,看了一眼,又递回。
“江都尉的话,小人会转呈。但刺史大人政务繁忙,今日不见。”
一句“忙”,轻描淡写,却将所有急迫挡在门外。
江辰的眉头拧了起来。
估计,那韩衍已经知道了永安城的战况,早猜到寒州军会求援,压根就不打算见。
就在这时,郭曜缓步上前。
没有激动,也没有争辩,只象是随口提醒一般,淡淡说道:
“江都尉,局势如何,幽州肯定也有情报,我们不必多言。但……几位军爷,张威将军让我转告一句话。”
守卫下意识抬头:“什么话?”
郭曜这才慢慢说完后半句:
“张将军说,若半月之内,幽州方面仍无任何回应,寒州军……便直接开城投降。”
话音落下,门前骤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还一脸公事公办的守卫,脸色顿时充满异样。
“你们……先别走。”
为首的守卫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立刻转身小跑着进了州府。
江辰侧头看向郭曜,眼神中带着佩服:“郭先生的智计与口才,果然不简单。”
郭曜却只是抚了抚须,谦虚一笑:“不过是路上提前想好的说辞罢了,不值一提。”
…………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州府大门内,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先是两列披甲亲兵分左右而出,甲叶雪亮,步伐整齐,落地如一。
紧接着,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那人身披大氅,腰悬玉佩,面容约莫五旬上下,眉浓目长,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久居上位、发号施令的从容气度。
正是幽州刺史——韩衍。
他刚一露面,门前守卫齐齐抱拳行礼,腰板绷得笔直。
韩衍目光一扫,看向江辰、郭曜等人,那张冷冽威严的脸上,浮现出和煦的笑容。
“哎呀,让两位在外久候了。”韩衍快步上前,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歉意,“州府事务繁杂,怠慢之处,还望海函。”
好似刚才守卫把人拒之门外,跟他无关一样。
江辰、郭曜看破不说破。
这韩衍态度突然这么热情,当然不是好客,而是怕了。
那句“十五日后,寒州军投降”,杀伤力太大。
如果寒州军坚守城池、奋力抵抗,韩衍可以选择不管永安城的死活。
因为,即便寒州军最后输了,也会大大消耗叛军的力量。
粮草断绝之前,寒州军必然会殊死一搏。
到时候,叛军也会损失大量兵力、粮草,后续要休养生息很久。
这种情况下,叛军只是理论上能威胁到幽州,其实根本没这个能力。
甚至,韩衍可以趁虚而入,北上去夺取叛军的地盘。
可……
寒州军如果不反抗,直接投降。
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叛军不但没有损失,还能瞬间壮大。
到时候极有可能趁着势头,直取幽州。
…………
“韩刺史,久仰。”
江辰、郭曜拱手抱拳,打了个招呼。
韩衍赶紧拉住二人的手,关切地道:“外面风寒露重,两位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快请进府中一叙。”
“请。”
江辰、郭曜跟上。
韩衍接着冲左右道:
“来人!给随行的骑兵,安排最好的住处,热水、饭食一应俱全。人困马乏,先安顿下来再说。都是寒州的勇士,不可有丝毫怠慢。”
“多谢刺史大人。”
三十来个骑兵齐声道。
…………
在韩衍的亲自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回廊,很快进了一处偏厅。
厅门一关,寒意立刻被隔绝在外。
正中的铜制火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暖意扑面而来。
侍女鱼贯而入,奉上热茶、点心,又有人添炭拔火。
韩衍在主位落座,笑容依旧温和:“二位一路辛苦了。诸位从寒州赶来,更是风尘仆仆,先暖暖身子再说正事,不迟。”
江辰与郭曜依言坐下。
又是一阵不咸不淡的寒喧。
问路途是否顺利,问城外兵马可有折损,说话滴水不漏,仿佛只是单纯招待远客。
寒喧完毕,韩衍目光微转,落在江辰身上,笑意中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许。
“江都尉如此年轻,就坐到了都尉之位,着实不简单。”
江辰拱手,语气沉稳:“侥幸立功,不敢当刺史大人如此夸赞。”
韩衍哈哈一笑,又看向郭曜。
“至于郭先生,一介谋士,竟敢随军突围,纵马千里,更是让我刮目相看。”
郭曜微微一笑,道:“韩刺史谬赞了,客套的话我就不说了,想必寒州军的情况,韩刺史已经知道。”
韩衍一脸焦虑,叹息道:“我也是昨天刚收到飞鸽传书,寒州军被困永安城,我是一整夜没睡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