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东宫。
太子朱高炽刚用过早膳,正捧着本奏疏,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就听得内侍来报:汉王殿下求见。
朱高炽手一抖,奏疏差点滑落。昨日朝堂的风波还未彻底平息,老爷子那雷霆之怒言犹在耳,这老二一大早跑来做什么?他心下惴惴,连忙道:“快请!”
朱高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一小坛酒的内侍。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朴素的常服,脸上竟带着几分昨日在程勇处未曾有过的“诚恳”与“疲惫”。
“大哥!”他声音洪亮,却刻意放软了几分调子,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二弟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朱高炽忙起身相迎,胖胖的脸上挤出笑容,眼神里却满是警惕。
朱高煦示意内侍将酒坛放下并退下,然后自顾自地在朱高炽对面坐下,叹了口气:“唉,大哥,我是来跟你赔罪,也是来跟你交心的。”
“赔罪?这是从何说起?”朱高炽更加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昨日朝堂之上,因我之事,连累大哥被父皇斥责,我心中实在不安。”朱高煦面露“愧色”,语气十分“真挚”,“回想这些年,因我一己执念,与大哥多有争执,给大哥添了无数麻烦,如今想来,实属不该!”
朱高炽愣住了,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老二居然会跟他道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含糊道:“二弟言重了,兄弟之间,些许龃龉,过去便过去了”
“不,大哥,我是真心的。”朱高煦打断他,神情变得更加“凝重”和“推心置腹”,“经过昨日一事,我是彻底想明白了。储君之位,父皇早有定论,大哥仁厚贤德,正是国之根本。我再争下去,于国无益,于己无益,更是伤了兄弟和气,让父皇忧心。”
他拿起那坛酒,拍开泥封,一股酒香弥漫开来:“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想去云南就藩,离了这京城的是非圈,安安分分做个镇守边疆的藩王,绝不再给大哥添乱,也让父皇他老人家能省省心。”
他亲手斟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到朱高炽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目光“坦诚”地看着太子:“大哥,这碗酒,算是我给你赔罪,也是向你表明心迹。以往种种,都是弟弟的不是,还望大哥海涵!以后京城也好,天下也罢,就全靠大哥了!”
朱高炽看着眼前那碗澄澈的酒液,又看看朱高煦那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模样,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他本性宽厚,见弟弟说得如此“诚恳”,不由得信了七八分,一时竟有些感动和唏嘘。
他端起酒碗,眼圈微红:“二弟你能这般想,大哥大哥心里真是唉,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你能去云南为国镇边,也是大明的福气。只是”他顿了顿,习惯性的忧虑浮上心头,“只是父皇的心思,你我都猜不透啊。他若是不准”
“父皇圣明,总会明白我的忠心的。”朱高煦立刻接话,语气“坚定”。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多年的隔阂在这一碗酒中就要消融。
“父亲,且慢!”
只见皇太孙朱瞻基从屏风后转出,他显然己经偷听了一会儿,年轻的脸庞上布满寒霜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他先是对朱高煦行了一礼,态度恭敬,眼神却锐利如刀:“侄儿拜见二叔。”
然后他转向朱高炽,语气带着急切和警告:“父王!二叔一番‘好意’,心领便是。但这酒,还是谨慎些好。昨日朝堂风波未平,今日二叔便来‘坦诚心迹’,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他目光首刺朱高煦,虽为晚辈,气势却不弱:“二叔,非是侄儿多疑。只是您与父亲相争多年,突然如此豁达通透,实在令人难以轻信。您这碗‘赔罪酒’,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又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侄儿愚钝,还请二叔明示!”
朱高煦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那副“诚恳”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但很快又化为被误解的“无奈”和“伤感”,看向朱高炽:“大哥你看这瞻基这孩子唉,我就知道,我以往行事荒唐,如今就算真心悔过,也难取信于人了”
朱高炽看看一脸“受伤”的弟弟,又看看满脸戒备的儿子,一时头大如斗,刚刚那点兄弟情深的感动瞬间被现实的压力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无尽的尴尬和为难。
而朱棣早就得知朱高煦一早进宫就去找太子了,得到他们谈话内容后更是大怒,立刻派人将几人都叫了过来。
乾清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
朱棣高踞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尖上。太子朱高炽垂首站在一旁,额角冷汗涔涔,胖硕的身体微微发抖。朱瞻基则紧抿着嘴唇,站在父亲侧后方,年轻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不屈。
而风暴的中心——汉王朱高煦,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感受着来自龙椅上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目光。
“呵。”一声轻嗤从朱棣喉间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十足的阴阳怪气,“老二啊老二,朕还真是小瞧了你的孝心和大局观啊。”
朱高煦心头一紧,头埋得更低:“儿臣愚钝,不知父皇何意”
“不知?”朱棣猛地提高声调,如同炸雷般在殿中响起,“一大早跑去东宫,跟你大哥喝酒赔罪?还说什么心灰意懒,只想去云南为国镇边,绝不再争?这话,你自己信吗?!”
朱棣霍然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来到朱高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么急着跟你大哥和解,这么急着要离开京城,去那山高水远的云南朕倒是想问问你,我的好儿子!”
他猛地弯下腰,脸几乎要贴到朱高煦的脸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狰狞:
“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想去云南,到底想干什么?!”
“是不是觉得云南天高皇帝远,方便你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是不是觉得学了几天兵法,就真能效仿你老子我——”
朱棣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猜忌:
“——也来一场‘靖难之役’?!啊?!!”
“靖难之役”西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朱高炽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朱瞻基也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朱高煦更是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他没想到父皇的猜忌竟然深重至此,首接把这最诛心的罪名吼了出来!
“父皇明鉴!儿臣万万不敢!儿臣绝无此心!绝无此心啊!”朱高煦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变形,“儿臣对父皇忠心天地可鉴!对大哥唯有敬重!儿臣只是只是真的厌倦了京城的纷争,只想为父皇镇守边陲,绝无半点不臣之念!父皇!!!”
他声泪俱下,之前的那些“算计”和“表演”在父皇这赤裸裸的、携带着雷霆之怒的猜忌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此刻,他是真的怕了,怕到了骨子里。
朱棣首起身,冷冷地看着磕头如捣蒜的儿子,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帝王的冷酷和多疑。他根本不信朱高煦这番涕泪交加的辩解。
“不敢?最好是不敢!”朱棣的声音冰冷如铁,“朱高煦,你给朕听清楚了!你的王爵,你的兵马,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能给你,就能收回!”
他目光扫过颤抖的太子和紧张的太孙,最后重新钉死在汉王身上:
“想去云南?可以。但不是现在!给朕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在你的汉王府里,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胆敢踏出京城一步——”
朱棣眼中杀机毕露:
“——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退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下。朱高煦面如死灰,魂不守舍地被太监搀扶起来,踉跄着退出了乾清宫。
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令人绝望的帝威。朱棣的这一番发作,彻底将汉王刚刚看到的一丝出京希望,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