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自居霞山归来,清光落入玉屏山清净观时,夜色已深,月华如练。
他脚步方踏入庭院,便微微一顿。观内有人,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他灵觉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贵客既至,何不现身?”李宣声音平淡,在寂静的观院中响起。
主殿侧方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来人一身寻常的青灰色文士袍,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眼神温润中透着久经世事的沉稳,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修为不过紫府中期。
见到李宣,来人拱手一礼,姿态放得颇低:“深夜冒昧来访,搅扰李观主清修,还望海函。在下姜桓,忝居艮土城城主之位。”
城主?那个被何氏架空多年的姜氏宗亲?李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还礼:“原来是姜城主,失敬。请入内叙话。”
二人于客殿落座,李宣并未唤黑罴奉茶,只是静待对方开口。
姜桓也不迂回,坐定后,目光直视李宣,第一句话便石破天惊:“李观主,你可知,你死期将至?”
李宣眉梢微挑,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啊!好象他前世战国时候的那些纵横之士。总喜欢在纵论之前就语出惊人。
他神色无半分波动,只淡然道:“哦?愿闻其详。”
姜桓见他如此镇定,心下微凛,他压低声音,语速加快:
“观主可知,你所夺取的那些小鼎,究竟是何物?那并非寻常收集香火,而是夺取凡人寿元的邪器。”
李宣淡淡点头,此事他早就从千鲤湖济源处得知。
“此鼎,何氏称之寿鼎。专司汲取生民本源命元,乃逆天夺寿之恶器。何氏不过是上面某些大人扶持在此,负责操办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的爪牙而已!”
他顿了顿,观察李宣神色,见其依旧平静,继续道:
“观主连斩何氏敕封的‘六神’,强取寿鼎,已是彻底坏了那些大人的好事,断了他们在此地的收成。何氏岂会善罢甘休?”
“他们损失惨重,威信扫地,为挽回局面,更为了向上面的大人交代,极可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请动闭关多年的何家金丹老祖出关。”
“退一步说,即便何家老祖不出,此事若被那些上面的大人知晓,他们又岂容观主这般阻碍?必欲除之而后快。观主虽法力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姜桓言辞恳切,面露忧色,似为李宣安危着想。
李宣静静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竟轻笑出声,笑声清越,在寂静的客殿中回荡。
姜桓一愣,不解道:“观主何故发笑?”
李宣止住笑声,目光清亮地看向姜桓,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抬起手,轻轻指向正北主殿方向,那里供奉着太华仙宗祖师画象。
“姜城主,”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底气,“可知贫道出身何处?”
姜桓一怔:“太华仙宗”
“不错。”李宣微微颔首,“城主口中那些所谓的大人们,或许在艮土城,在中州,乃至在这姜氏神朝有些权势。但,其权柄可能大得过我太华仙宗?其手段,可敢明目张胆与仙道正统,自古不绝的仙宗为敌?”
他语气转淡,却显得傲然:“仙宗自古持正,扫荡妖邪,护佑生民乃我辈本分。贫道此番若能彻底拔除此地毒瘤,厘清此城寿鼎之祸,回山复命时,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宗门道功赏赐亦是应有之义。”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看向姜桓:“至于何氏金丹老祖城主以为,若其状态完好,何氏近年来行事何至于越发嚣张无忌,近乎孤注一掷?”
“若其真能随意出关,何魑、何狰等人陨落时,为何不见丝毫动静?贫道虽不敢妄言必胜金丹,但若其果真出关而至贫道也自信,有几分周旋乃至较量之力。”
这一番话,条理清淅,底气十足,将姜桓所谓的“死期”妄言一一驳斥,隐隐透露出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李宣看着面色变幻的姜桓,直接道:“姜城主深夜来此,想必不是专为告知贫道这些骇人之言。有何来意,不妨直言。”
姜桓被李宣这一连串反问与剖析震住,尤其是对方提及何氏老祖状态有异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色。
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观主慧眼如炬,是在下孟浪了。实不相瞒,在下虽顶着城主之名,却被何氏架空已久,形同傀儡,政令不出府门,眼睁睁看着何氏及其背后之人戕害治下子民,却无力阻止,愧对先祖,愧对神朝!”
他眼中露出恳切与一丝压抑已久的激动:“如今,观主横空出世,连挫何氏凶焰,展现出足以撼动其根基的力量,此乃天赐良机。”
“在下愿暗中连络尚忠于神朝,不满何氏已久的旧部与力量,搜集何氏罪证,里应外合,助观主一举扳倒何氏,廓清寰宇!只求事成之后,观主能助在下重掌城主之权,恢复艮土城秩序。”
原来是寻求合作,意图借他之力夺回权柄。李宣心中了然。
他略一沉吟,问道:“那些所谓的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城主可知?”
姜桓面露难色,摇头道:“何氏对此讳莫如深,防范极严。在下多方探查,也只隐约知晓,其源头似乎指向神都。”
“具体是哪一方势力,却如雾里看花,难以明晰。只知他们能量极大,何氏每年通过寿鼎收集的命元精华,都会由专人秘密送往神都方向。”
他微微苦笑:“在下虽然顶着一个姜姓,但也无什么话语权。何况如今神朝成了这番模样,在下也只是奢求在乱世到来之前,提升一点权势,收集一些灵资罢了!”
“你现在倒是实诚,说了一番真话。”李宣淡淡言道。
姜桓只得无奈苦笑。
“神都……”李宣眸光微动,若有所思。涉及神都,事情果然比预想的更复杂。但这并未动摇他的决心,反而让他更觉此事必须查清。
“城主之意,贫道明白了。”李宣缓缓道,“然则,合作之事,暂且不必。城主修为有限,手中力量想必也颇为薄弱,此时卷入,恐难自保,反成拖累。”
“何氏及其背后之事,贫道自有计较。城主若真心想为艮土城做些什么,不若暗中保全自身,静观其变,或可在关键时刻,提供些许便利即可。”
这话说得直白,近乎拒绝了姜桓联手的主要提议,只因嫌其力量不足。
姜桓脸色一阵红白,却知对方所言是实,自己这紫府中期的修为,在接下来的风暴中确实难以作为主力。
“观主思虑周全,是在下冒昧了。既如此,在下便依观主所言,暗中筹谋,静候时机。若有任何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尽管传讯。”
“恩。”李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已是送客之意。
姜桓识趣地起身告辞。李宣将其送至观门,目送其身影悄然没入山下夜色之中。
送走姜桓,李宣回到主殿。殿内檀香袅袅,祖师画象静谧。他如往常般,于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凝神。
心神沉入紫府,那尊凝实显形的元灵虚影旁,【避劫宝珠】静静悬浮,散发着温润祥和的七彩霞光,将紫府映照得一片澄明。
李宣道心平静,不起微澜。
对于何氏可能的阴私手段,他早有预料。
白日居霞山刻字之时,那东方子弟情态虽看似激动仰慕,但其眼底惊慌和心中恶意,又岂能瞒过他的灵觉?
他当时未点破,顺水推舟刻下四字,一来是不欲在宴席间扫兴,二来也是想看看,何氏究竟能借此玩出什么花样。
“若真要以咒术暗算,此刻也该发动了。”李宣心中默念,运转《太华道显定大仙阐炼炁羽真经》,法力周天流转,气息愈发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