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楚王崩,大乱将起!
徐青带着新铸之剑,如入无人之境般潜入宋玉府中。
“看来宋玉先生近况,比前次好上许多。”徐青的声音,恰在宋玉送走一拨客人、转身回屋时响起。
宋玉一怔,旋即看到屋内那道熟悉的青铜面具身影,无奈轻叹:“这一切,不都是拜徐子你所赐吗?”
自上次长谈,他为那五剑作《剑赋》,又知铸剑者乃是眼前之人,他那冷落多年的门庭便再无宁日。
“天下欲得徐子所铸剑器者不知凡几,尤其悬圃剑在潜龙堂拍出天价后,趋之若务者更甚。”
“这些时日,府上访客络绎不绝,富贾权贵、江湖侠客,或威逼胁迫,或重利相诱!”
“皆因我曾见那五剑,且作了《剑赋》,皆欲从我口中撬出馀下四剑下落。
纵然不得踪迹,也恨不得详尽得知其形貌特征————”
“须知我早年因开罪某人,亲朋故旧为免牵连,都不敢登门攀谈,亦恐遭迁怒。”
他没有说某人是谁,但徐青却能够猜到。
这些年里,宋玉只得罪了一个人。
那就是春申君黄歇。
偏偏黄歇,如今在楚国的权势,已然凌驾于楚王之上。
毕竟,楚王病重,已经难以主持朝政,故而朝政之事,悉数都是由黄歇来决断。
对方虽为令尹,但却和秦国的相邦吕不韦一般,和实质上的王差不多。
话说回来,这两位也着实是相似。
都是权倾朝野,也都做出过将自己宠妾送给王的事情,且宠妾嫁给王之后,也都有了孩子。
那孩子,都成为了储君。
只待王死去,便是新王。
“是徐某连累了先生?”徐青语带歉然。
宋玉摇头:“谈何连累。”
“访客之中虽有倨傲者,但碍于寿春耳目众多,终究无人真敢造次。更多的人,倒也维持着礼数。”宋玉神情坦然,甚至带了几分释然,“说来惭愧,敝舍门庭,已有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这十年流放般的幽居,世情冷暖,他早已尝遍。冷清久了,偶有人声,即便动机不纯,亦令他心头那点文人的孤寂稍得慰借。
徐青看着宋玉诚恳认真的神情,亦是默然,未曾言语。
“你今日来寻我,可是需要我为你作新赋?”宋玉转而问道。
“不错。”徐青点头,“此前未曾完成的几柄剑,已经于近日完成,和先前五柄剑合在一起,正是天问之九剑,不知,你可愿以这几柄剑为根本,续上此前之剑赋?”
宋玉闻言微愣,旋即展颜:“有何不可?剑器当前,岂能不为之颂?”
徐青挥手。
霎时间,如上次景象重现,四柄形态各异、锋芒内敛的长剑次第显现,光华流转,映入宋玉深邃的眼眸。
宋玉文思泉涌,竟在极短时日内续成《九剑赋》,与先前半阙合璧,终成完篇。
九,在楚地意义非凡,为至阳之极数。
九鼎像征至高王权,楚庄王问鼎中原,志在天下。
九凤乃楚图腾,始祖祝融亦被视为凤之化身。
屈原有《九歌》《九章》,他宋玉亦有《九辩》。
昔见五剑,已觉不凡。
今日九剑齐观,方知浑圆。
待《九剑赋》书就最后一字,宋玉只觉胸中块垒尽消,酣畅淋漓。
徐青依前例,留下润笔之资。
临行之际,念及宋玉所言访客纠缠,又道:“若日后再有人登门搅扰,追问剑之下落,先生便直言,剑在李园之手,或可省却些烦恼。”
语毕,身影如溶于风中,杳然无踪。
宋玉目送徐青消失的方向,低声念出那个名字:“李园————
他当然知晓此人。
乃是当朝国舅,和春申君黄歇关系匪浅。
既然这位说剑已经落入到了李园的手中,岂不是意味着,那些剑,已被黄歇所得?
“唉,明珠暗投!”一声轻叹后,宋玉随即又摇头自哂,“以黄歇之权势,得其中几柄,亦是寻常。然其能否长久保有————嘿嘿,神剑有灵,有德者居之。
无德之辈,纵使一时凭权握于掌中,亦难保不飞灰烟灭。”
至于徐青为何要他如此说?无非“祸水东引”罢了。
因为一篇《剑赋》,他已成旋涡中心。
悬圃剑天价在前,人心贪念炽盛,幸亏如今身在寿春,又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才令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
但长久下去,谁又能够保证那些贪婪者不会挺而走险呢?
“徐子倒是好心。”宋玉口中自语,心头却领会了徐青的善意,目光渐趋沉静淡然。
同时,他对于徐青面具后面的真实面目,也是愈发好奇了起来。
李园又一次自潜龙堂归来。
此行虽耗资不菲,他却志得意满。
回到府邸密室,他屏退左右,急切地打开厚重的剑匣。
匣内,两道寒芒交相辉映。
一柄剑脊上日月星辰流转,一柄剑刃镂刻风纹若裂帛。
正是“列星”、“伯强”二剑!
潜龙堂动作之快,寻剑之利,远超李园预料,心头甚至掠过一丝“对方早有此物”的疑虑。
不过,此时已不重要。
只因利器在手,大事可期。
李园立刻召来暗中豢养、最为心腹的两名死士首领,将剑匣郑重推至二人面前。
“此二剑,暂赐尔等!”李园声音低沉而锐利,“尽快掌握其威能,使其————如臂使指!”
他甘舍巨资向潜龙堂求剑,岂止为满足黄歇?近几日弥漫心头的那份不安,才是主因。
数年前野心萌发时,他便开始暗中蓄养死士,初为自保,未雨绸缪。后来,随着为黄歇经手的脏事日渐增多,这后手,便渐渐成了对准黄歇的毒牙。
纵为国舅,若那些秘事败露,他倾刻便是粉身碎骨、家破人亡之局。
黄歇是否会舍弃于他?李园毫不怀疑!
故而不求主动发难,至少万全准备不可不有。
楚王沉疴缠身,已是人尽皆知,昔日吴起在楚的下场,更是历历在目。黄歇权倾朝野?楚王一逝,下场恐比吴起更为不堪,新君虽为王后所出,但王后与黄歇私情一旦为世人所知————届时局面如何倾复,谁人能料?
李园与黄歇截然不同,黄歇或安于权势,他李园,作为一个从赵国底层爬出的商人,其贪婪更深,野心更野。
眼下的权势,他要!
更高的权势,他更要!
必要之时,为了保守那滔天秘密,纵使行大逆之事,他也在所不惜。
通过妹妹李嫣的密信,他已确认,楚王的身体————已油尽灯枯。
此消息,倒与悬圃剑有关。
李园曾将此剑呈予黄歇,怎料黄歇竟私下贪墨,未进奉楚王。此事外人不知,却怎么瞒得过李园,于是他便巧借李嫣之口,“不经意”透露至楚王耳中。
楚王闻之,惊怒交加,当即急火攻心。
因为身体不行,无法理政,他被架空多年,忍受黄歇专权,所求不过一线生机,敦料此生机竟被自己最为倚重的令尹无情掐灭。
黄歇这是何居心?莫非巴不得寡人速死?
急怒之下,楚王病情骤然恶化——
这亦是让李园生出了一丝紧迫感。
不过他并不慌张就是。
毕竟准备了多年,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差不多了。
而今,万事俱备。
蓄养多年的死士,早已磨刀霍霍,妹妹李嫣深居王宫,可为内应,借其便利,李园甚至已将暗子布入宫中。现在更是得到了“列星”、“伯强”二柄利器。
天时、地利、人和————
李园看着因死士取走剑,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剑匣,眼中闪铄着野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待新君即位,他李园必登权力之巅。
如此,又过去了数日。
这一天夜晚。
寿春城上空,沉闷如山的丧钟之声,毫无预兆地撕裂长空。
一下又一下,震荡着整个都城。
紧接着,宫门方向传来凄厉而悠长的宣告:“6
—大王崩!!!”
赤金朝晖刺破云层,却驱不散寿春城上那凝如铅块的重压。
新的一日,无人再论名剑,亦少人关心其馀诸事。
昨夜那撕裂长空的丧钟,宣告楚王崩殂的刹那,所有关于名剑的惊羡、凯觎与喧嚣,皆如晨露遇阳,蒸发殆尽。
王权更迭的滔天巨浪,瞬间吞噬了一切与之无关的浮沫微漪。
楚王驾崩,于市井是晴天霹雳,于庙堂却不过是预料终局。
病榻上那副残躯,早已是风中枯烛,不过何时熄灭罢了。
也正因如此,惊悸之馀,丧仪的筹备竟显出异样的、瘆人的“有条不紊”。
令尹黄歇,素服麻衣,须发间难掩奔波劳碌的疲惫,其身影在素幡白帏的林立宫室间急促穿梭,仿佛被无形的鞭影驱策旋转,千钧国丧重担,尽压其肩。
葬仪规制、殉葬多寡、遣告诸候————无数繁冗巨细,皆需他亲手裁夺。
他率一众楚国重臣奔波劳碌,在满目缟素之中,身影格外醒目,亦格外孤单。
心力交瘁下,他眼底深处却蛰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炽热,那个早已离心离德的楚王,终究死了,只待新君践祚,便是他黄歇再度紧握乾坤、真正延续权柄的荣光之时。
然而这炽热愿景,必先让路,熬过眼前这场盛大且哀荣煊赫的葬礼。
正因他将全副心神尽数倾注于外朝这肃杀繁复的“礼”,内廷那生杀予夺的“权”,便如同滑脱的玉环,悄然坠落。
深宫九重,帷幕影影绰绰。
王后李嫣,这新寡的国母,正以哀戚为纱,行无声的铁血调兵。
短短数日,王宫禁卫已如棋盘上的死棋活子,被一双无形之手挪移、替换。
忠于王室的宿将旧卒,被借“守灵”、“巡陵”之名调离宫禁要塞。而李园暗养的死士及其亲信爪牙,则如同剧毒的暗河,悄然渗入宫阙的每一处缝隙。
回廊转角阴影里,棘门幽深门洞后,甚至灵堂低垂的素白帷幔之内————杀机被精心包裹于庄严肃穆的丧仪之下,恰似一支淬毒的玉簪,寒光内敛,静待那只必将踏入陷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