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活的。
杨十三郎在第一百次——或许是一万次——纠正自己的认知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并非指混沌有灵智。恰恰相反,这无边的、粘稠的、永恒涌动着的“无”,以一种最为彻底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活性”,在缓慢地杀死他。
它不攻击,只是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溶解“存在”这个概念。
最初,他还试着计算时间。以心灯一次完整的明暗循环为“一息”,以三百六十息为“一刻”。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当周遭只有同质的、不断翻滚的灰白雾气,当神识探出三丈就如沉泥海,当向前“游动”与静止不动在感官上几乎没有区别时,时间便失去了意义。它坍缩成一个无限延长的、名为“当下”的点,而这个点,正被混沌一丝丝磨去边缘。
他唯一确定的锚点,是胸口微微发热的“真知印记”。那并非温度,更像是一种指向性的引力,微弱到如同在狂风呼啸的深渊底部,试图感应一根蛛丝最末端的颤动。但他别无选择。这牵引,是“方向”本身。他必须相信它。如同相信戴芙蓉会在天河的彼岸等他。如同相信那一声警钟背后,必有可寻的答案。
他维持着一种“茧”的状态。
周身道力压缩到极致,只维持一层薄如蝉翼的护体清光,紧贴皮肤。任何外放都是奢侈的浪费。心灯的光芒不再照亮前路——在混沌中,光也照不出半尺,反而会引来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涡流。他将心灯火苗收束在道宫最深处,以“守护”的执念为芯,以自身对“真相”的渴求为油,让它稳定、缓慢、近乎停滞地燃烧。这是他意识不灭的根源,是他对抗虚无的最后灯塔。
呼吸早已停止。混沌中没有可供吐纳的“气”,只有需要费力排开的、仿佛有实质的“虚无”。他闭锁周身毛孔,依靠体内小世界的循环,榨取着每一分道力。肉身像是沉在万丈海底的石像,每一次驱动,都需以意志对抗那无所不在的、想要将他同化为混沌一部分的“惰性”。
他向前“游”。这并非飞行,也非行走。更像是意念驱动着这具名为“杨十三郎”的躯壳,在粘稠的介质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渗透”。没有参照物,只有胸前的牵引感,提醒他“前”是哪个方向。
孤寂是最大的敌人。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气味,没有触感(除了永恒的、微弱的阻力)。绝对的寂静会在某一刻突然化为尖锐的耳鸣,那是意识在抗议。他曾“看见”过往的片段在眼前闪回,清晰得可怕:紫竹林中雨打竹叶的沙沙声,长安城夜市的烟火气,戴芙蓉指尖的暖意,千机君棋子落盘的清脆一响……他甚至“闻”到了并不存在的、御书房里陈年墨锭的淡香。
这是混沌的陷阱。它用虚无勾起你记忆里最鲜活的感知,然后让你在对比中,更深地体会此刻的“无”。他曾有片刻沉溺,随即警醒。每一次沉溺,心灯都会黯淡一分,护体清光就会被混沌侵蚀掉一丝。
他学会了“内观”。
意识不再外放徒劳地探索,而是沉入体内,沉入心灯那豆大的火焰中。他观察火焰每一次无声的跃动,感受“守护”二字在火焰核心处凝结成的、近乎实质的符文。他反复勾勒戴芙蓉的眉眼,不是出于思念的软弱,而是将这影像锻打进“守护”的符文里,使之成为锚定自身存在的、不可动摇的基石。他将对“真相”的追寻,化作燃料,注入心灯。
渐渐地,某种变化发生了。
在近乎永恒的、与虚无的对抗中,在反复的自我锚定与意识锤炼下,心灯的火苗虽然因消耗而不再旺盛,却变得……致密了。光芒不再试图向外照耀,而是向内塌缩,凝炼如一枚温润的、燃烧着的玉籽。它散发出的不再是光与热,而是一种“存在”的确定性。仿佛在宣告:即便混沌吞噬一切,此处,仍有“我”在。
就在他几乎要适应这种永恒的、凝滞的跋涉,将自身化为一件仅凭本能与执念向前蠕动的“器物”时——
胸口那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牵引,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增强,也不是减弱。是跳动。如同沉睡者将醒未醒时,那一次稍深、稍重的心跳。
杨十三郎几乎凝固的意识,被这微不足道的跳动,骤然扯紧。
他停下了“游动”的姿态——如果那能被称为姿态的话。所有残余的感知,所有凝练的意念,尽数收束,聚焦于胸口那一点微热。
等待。
混沌依旧翻滚,虚无依旧粘稠。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心跳停止了。
或者说,那疑似心跳的脉动,如同幻觉般消失,重归那永恒不变的微弱引力。杨十三郎悬浮在粘稠的虚无中,意识核心却仍因方才那一瞬的异样而微微震颤。是混沌制造的又一场感官骗局?是漫长孤寂对心智的磨损带来的幻听?
不。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混沌的侵蚀是润物无声的溶解,是宏大而均质的“无”。方才那一下,是“有”,是“异质”,是混沌这片死水深处,一尾游鱼摆尾时搅起的、极其微小的湍流。它来自“真知印记”指向的彼方。
他收敛所有情绪波动,将道心沉入古井不波的境地,只留一缕最精纯的感知,如同最细的蛛丝,缠绕在胸前的“印记”上。他不再是“听”,而是“触”,用全部心神去“触摸”那无形无质的引力线。
时间再次失去刻度。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又跋涉了相当于外界数月的光阴。混沌的“惰性”在极其缓慢地增加,仿佛水在逐渐冷却、变得粘稠。前进的阻力,从均匀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推拒”,开始带上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穿过极淡蜜糖般的迟滞感。
然后,它又来了。
这一次,清晰了少许。
不再是一下突兀的跳动,而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起伏。那无形的引力线,如同被无形的指尖轻轻拨动的琴弦,以某种杨十三郎暂时无法理解的频率,极有规律地、微弱地增强,又减弱,再增强,又减弱……
波动!是波动!
狂喜如同静电流过脊髓,几乎冲垮他辛苦维持的道心平静。他强行压下,但心灯深处那凝炼的火苗,却不受控制地明亮了一分,不是消耗性的外放,而是纯粹由内而生的生机。希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指向,它有了“节奏”,有了可以被观察、被追踪的“脉搏”!
他立刻调整“游动”的姿态。不再仅仅顺着引力的平均方向盲目前行,而是开始尝试“契合”这波动。在引力增强的周期,他集中道力,如同顺水行舟,猛地向前“穿透”一段;在引力减弱的周期,他则收敛力量,专注于维持自身稳定,对抗混沌那略微增强的、仿佛想要将他拖离“航线”的乱流。
这很难。波动的周期并非均匀,强弱变化也极其微妙,且与混沌本身的扰动混杂在一起,需要他全神贯注,不断修正。他像是一个在惊涛骇浪的夜海中,仅凭手中时明时暗的萤火虫微光辨别方向的独舟渔夫,每一次调整都耗尽心神。
但效果是显着的。
随着他有意识地契合这波动前进,那牵引力的“脉搏”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壮。增强的峰值一次比一次明显,减弱时的“谷底”也渐渐高于最初的基线。这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在接近!以远超之前盲目跋涉的效率,接近波动的源头!
混沌的“惰性”也同步增强。灰色的雾气不再是均匀的翻滚,而是带上了一种奇特的、缓慢的“沉淀”感。一些更深的、近乎墨色的、细微的颗粒状物质,开始在视野的边缘偶尔闪现,又迅速隐没。空间似乎也有了“密度”的差异,不再是均匀的虚无,某些方向上的阻力会稍大一些,某些方向则稍小,如同水下潜流。
他不再“内观”,意识彻底向外铺开,尽管范围依旧可怜。他开始捕捉混沌中这些细微的、与之前同质化虚无迥异的变化。阻力稍大的方向,往往是波动传来的方向;而那些墨色的细微颗粒,似乎对“真知印记”散发的、极其微弱的共鸣(他现在能隐约感知到)有些微的排斥。
他在“学习”这片混沌的“新规则”。这发现本身,就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对“绝对未知”的无力感。未知,正在变得“可知”,尽管依旧危险而诡谲。
有一次,在引力波动的峰值,他奋力前冲时,似乎“擦”到了什么。不是实物,而是一缕更加凝实、更加冰冷、带着某种古老破碎气息的混沌气流。那气流掠过他体表的清光,竟发出细微的、仿佛琉璃摩擦的“滋滋”声,瞬间侵蚀掉了他近一成的护体道力!
他惊出一身冷汗,心灯急转,才稳住阵脚。这是警告。接近目标的路径,并非坦途,潜藏着更隐蔽的杀机。
他变得更加谨慎,前进的速度再次放慢,但每一步都更加扎实,对波动和混沌环境的“阅读”也越发精细。他将那缕危险气流的特性记录下来,调整道力运转,在体表清光下,又布下了一层极薄、但更具韧性的、由心灯火苗分化出的守护意念。
波动的韵律,逐渐内化为他自身行进的节奏。引力增强,他如离弦之箭;引力减弱,他如磐石稳守。混沌的“惰性”与“沉淀”感越来越强,墨色颗粒出现的频率增加,周遭的灰色变得更加暗沉,仿佛从稀薄的雾气,变成了浓稠的、缓缓流动的胶质。
目标已经很近了。
近到,他每一次随着波动前冲,都能感觉到那引力源头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呼应”般的震颤。近到,他开始“嗅”到一丝极其淡薄、却本质迥异于混沌的气息——那是一种秩序的余韵,是结构的残响,是“有”在“无”的海洋中,顽强存在所散发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杨十三郎停下身形,不再急于向前。他需要片刻的调息,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前方的混沌,颜色已深如铅云,粘稠得肉眼可见其缓慢的涡旋。波动的源头,就在这片“铅云”的最深处。
他凝视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沉,心灯的光芒在道宫中稳定燃烧,映亮了他眼中久违的、属于猎手的锐利光芒。
混沌是活的,它在沉淀,在凝结。
而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沉淀与凝结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