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剧东,荒野孤坟。
没有楠木棺椁,只有一口薄皮柳木棺材。
没有风光大葬,只有漫天飞舞的纸钱。
风卷起地上的纸灰,扑的人脸上灰扑扑的。
千余名学子的哭声,在这旷野之上,震天动地。
不管有几人真情,几人假意,但尊师重道这一份表达,给的是满满的。
新坟堆起,只立了一块简陋的木碑,上书“汉大司农郑公之墓”。
那是孙炎咬破手指,以血书就。
哭丧过后,人群散去,只剩下坟前几盏残烛还在风中摇曳。
孙炎跪坐在墓前,手里攥着一把黄土,慢慢洒在坟头。
孙乾也在一旁坐下,手里提着一壶浊酒。
他先倒了一半在地上,祭奠恩师,然后仰头将剩下的一半灌进喉咙。
“叔然。”孙乾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声音低沉,“老师走了。”
“是,走了。”孙炎看着墓碑,神色木然。
“但这笔账,没完。”孙乾将空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荒野,看向许都的方向。
之前投奔曹操,不过是因为关云长在那,他身负主公刘备的死讯,不得不去。
那是形势所迫,是丧家之犬的无奈。
但如今,在他眼里,那里却成了唯一能荡平这世间伪善的希望。
“我得走了。”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孙炎身子猛地一颤。
他缓缓转过头,脖颈僵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乾,满是不解与震惊。
“走?师兄去往何处?”
“许都。”
“许都?!”孙炎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公佑师兄!你疯了不成?那曹孟德又与袁绍何异,你还想去助他不成?”
孙乾点点头,神色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留在这荒野之中,守着这一堆黄土,又有何用?不去寻曹公,难不成要留在袁绍的地盘上,为他大做文章?”
“我就是死,也不给袁家写一个字!”孙炎踉跄退后两步,“这世道已经黑透了!黑透了!上面是贼,下面是匪,中间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一心求学,从未想过入仕!我便守在此处,将老师的学问做下去,让后人知道郑学!”
“哈哈哈,好,如此我倒是也放心了。”孙乾拍了拍孙炎的肩膀,突然笑了。
“叔然,你看,那些又是什么?”
孙乾指了指远处。
那里,正有一群流民在挖野菜。
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个个佝偻着背,在焦黑的土地上翻找着哪怕是一根能嚼的草根。
孙炎顺着孙乾的胳膊,朝流民们望了望,随口答道: “流民。”
“不,”孙乾弯下腰,从脚边拔起一株枯黄的野草,“那是草。”
他手里一用力,草茎干枯,一搓就碎,随风散了。
“在高高在上者眼里,看不到百姓,因为他们根本没把百姓当人。”孙乾看着指尖残留的碎屑,语气不带感情,“在他们眼里,百姓如草。”
“袁本初要名声,便逼师尊上路。师尊七十高龄,在他眼里也就是个大概能用上一用的物件,用坏了便扔,再赔点金银也就是了。至于师尊痛不痛,愿不愿意,谁会在意?”
他又指了指远处那群流民。
“那些人也一样。倒下一批,春风一吹,又生一批。只要人口还在,兵源就在,赋税就在。谁会在意草痛不痛?”
孙炎怔住,目光所及,尚未收回。
一个妇人挖到一块半指长的草根,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塞,便被旁边的壮汉一把抢过。
妇人也不哭闹,只是木然地换个地方继续挖。
那里没有礼义廉耻,只有活着。
“世道黑,是因为没人去点灯。”孙乾转过身,直视孙炎,“你觉得脏,躲了,清静了。可这世上的草,还得被人踩,被人割,被人烧。”
“那你去许都又能如何?曹孟德也是那割草之人!”孙炎反驳。
“至少”孙乾眯起眼,脑海中浮现出曹操在黎阳祭拜刘备时的神情,浮现出那百名护送师尊的曹军,“曹孟德割了草,还知道让他们生长,而不是为了不脏鞋底,直接踩进烂泥!”
孙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孙乾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你守着师尊的坟,守着那些书,此事很好。师尊之文脉,在与你。”
孙乾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许都的方向拱了拱手。
“但这天下,总得有人去争一争。哪怕是为了让这些草,能死得有点尊严。”
孙炎看着面前这位相交并不算深的师兄,突然觉得有些敬佩。
“公佑师兄,你真要去?”
“非去不可。”
孙乾转过身,目光越过荒野,投向南方。
“师尊临终前的话,我时刻不敢忘。袁绍重虚名,曹操重实利。这天下读书人,如今就像是一群飞蛾,看着哪边光亮就往哪边撞。”
“袁本初四世三公,此等招牌太过明亮,亮得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污垢。”孙乾冷笑一声,“高密一事,袁谭做绝了。但这消息传得出去吗?传不出去。天下人只知道袁大将军‘礼贤下士’,只看到那堆积如山的金银和楠木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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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乾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师尊被他们当成了招牌,用完了这把骨头还要被他们榨干最后一点名声。我既为弟子,报仇杀人我做不到,但我能断了他的根!”
“断根?”孙炎一惊。
“不错。”孙乾点了点头,“我要去截人。”
“从青州到冀州,从徐州到兖州。那些还在观望的,那些正准备动身去投奔袁绍的士子,能拦一个是一个,能劝一个是一个。”
“我要告诉他们高密的真相,告诉他们师尊是怎么死的!我要让他们知道,去了黎阳,不过是给袁家门楣上添一片瓦,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而许都”孙乾顿了顿,“那里虽有恶名,却有用武之地。曹孟德求贤若渴,不问出身。哪怕是寒门,哪怕是甚至有瑕疵之人,只要有才,便能活得像个人样。”
“我要把这天下的水搅浑,把流向袁绍的活水,引到别处去!哪怕引不走,我也要让他们流回家去,绝不给袁绍这棵烂树灌溉分毫!”
孙炎听得心惊肉跳。
这是要挖袁绍的墙角,是在断袁绍的气运。
如果真如孙乾所言,天下士子若知晓郑玄之死真相,袁绍那苦心经营的“仁义”大旗,顷刻间就会千疮百孔。
“此路凶险。”孙炎低声道。
“师尊走了,主公也没了。”孙乾洒脱一笑,脸上却带着几分悲凉,“我这孤魂野鬼,还要什么安稳?若能让袁本初痛上一痛,这条命搭上也值了。”
孙乾对着孙炎,也对着那座新坟,整了整衣冠。
双手交叠,举过头顶,深深一揖。
“叔然,保重。”
孙炎亦是眼眶发红,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师兄保重!”
没有再多的寒暄,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孙乾转身上了停靠的破马车,扬起马鞭。
“驾!”
鞭梢脆响。
孙炎直起身子,望着那辆马车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他转身,回到墓前,盘腿坐下。
“师尊,师兄去做大事了。”
孙炎从怀中掏出那半卷《周易》,轻声诵读。
“那弟子便在此,为您守着这最后一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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