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陵与父亲“畅谈”三日后,朱翊钧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八月初八,车队离开昭陵局域,正式踏上西行之路。
此番不再向北折返,而是取道居庸关,经怀来、宣府,沿着桑干河、洋河河谷,向西南方向的山西大同府进发。
这条路线,在万历二十年之前,大多数都兵家要道,可这个时期,蒙古高原没有不服的,这条干道也就成为了商旅往来、沟通塞内外的干道。
越往西走,景致与京畿的温婉平原迥然不同。
山势变得险峻雄奇,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潦阔。
官道在山谷与塬梁间蜿蜒,路旁的植被也从繁密的阔叶林,逐渐变为耐旱的灌木。
田间作物不再是单一的水稻,大片的粟、黍、高粱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连绵起伏、已经吐出洁白棉絮的棉田。
这正是朝廷这些年大力推广、源自美洲的高产棉种。
看来,西北的地方也有种的了。
朱翊钧时常要求车队缓行,甚至停车。
他走下马车,或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或信步走到田埂地头。
这位身着深青常服、气度从容的老者,在随行人员警剔而不动声色的环护下,与沿途遇到的农人、歇脚的脚夫、巡路的驿卒攀谈。
朱翊钧倒是大大方方,可保护他的锦衣卫,那是紧张的不行。
“老丈,今年收成可好?”在怀来一处田边,他问一位正在查看粟穗的老农。
这老农可是扛着锄头呢。
这么近的距离,要是一锄头下来,可真就屠龙成功了。
故朱翊钧身后的五六名锦衣卫,赶忙凑上前来。
老农虽见这老者气度不凡,身后跟着几位精干随从,但见其态度和蔼,便也卸下几分拘谨,操着浓重的口音答道:“今年风调雨顺,这粟子长得不赖!瞧这穗子,多饱满!”
“交了皇粮,家里还能剩下不少,够吃到明年夏天了。”
“哦?皇粮……负担可重?”朱翊钧看似随意地问。
“比以前那是轻多了!”老农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咱们万历天子爷登基后,朝廷年年都有新政,杂七杂八的税啊役啊,能免的免,能减的减。如今咱们种地的,只要勤快,交了正赋,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您瞧,”、
“那边种的是棉花,产量高,织出来的布又厚实,官府还保底收,比种别的划算!咱村好些人家,靠着这棉花,都盖了新屋哩!”
朱翊钧听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又问起本地济老院,老农虽不太清楚具体章程,却也听说了:“好象是收留没儿没女的老人的善堂?听说朝廷拨了银子,县里张罗了好几年了。这可是积德的大好事!”
类似的对话,在沿途多次发生。
朱翊钧问得细,听得更细。
他问田赋,问徭役,问种子,问水利,问边关是否安宁,问官吏是否清廉。
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回答是积极而朴实的。
百姓或许不知道太多大道理,但他们用最直观的感受。
碗里有没有饭,身上有没有衣,夜里睡不睡得安稳,来衡量着世道的好坏。
当然,并非全是颂歌。
在宣府一处驿站打尖时,一个负责修补官道的小吏私下抱怨,说朝廷拨下来修路的银子,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手里已所剩无几,只能勉强维持,许多路段年久失修,一到雨天便泥泞难行。
随行的工部属官立刻将此事暗暗记下。
朱翊钧看在眼里,并不当场点破,只是心中那幅关于“盛世”的图景,变得更加立体而真实。
有阳光普照的丰饶,也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而这,正是他此行想要看到的。
如果说,现在的大明朝没有贪污,没有腐败,这他妈是哄三岁小孩子的……
走走停停,观风问俗,车队于九月中旬抵达山西省府太原。
太原古城,历经千年,雄踞汾河之畔。
虽不如江南繁华似锦,却自有一番北地重镇的恢弘气度。
城墙高厚,街市井然,往来行人商贾络绎不绝,肤色衣着各异,显见是沟通塞北、中原、西域的重要枢钮。
城内置筑多为青砖灰瓦,格局方正,透着一股沉稳扎实的劲儿。
朱翊钧一行找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名“晋阳老号”,后院专供往来有身份的客商居住,清静安全。
安顿下来的次日午后,朱翊钧换了身更为普通的靛蓝色细布直裰,戴了顶万字巾,只带着两名随从,信步来到客栈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茶楼——“听风阁”。
茶楼临街而建,上下两层,此刻正是午后闲遐时分,楼下散座坐了七八成客人,有的低声交谈,有的独自品茗。
楼上雅座则用屏风隔出数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朱翊钧上了二楼,挑了个靠窗又能看清楼下说书台的位置坐下。
跟随他的两人,一位是年约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举止谨慎的年轻内侍,名叫冯全,是冯安的干儿子。
另一位则是身材挺拔、目光锐利、虽作寻常护卫打扮却难掩精悍之气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名叫王铮。
两人一左一右,侍立在朱翊钧身后,看似随意,实则将周遭动静尽收眼底。
而在这个茶楼的外面,还有着二三十号锦衣卫的人蹲守。
跑堂的伙计麻利地送上香茗和几样精致茶点。
朱翊钧端起粗瓷茶碗,吹开浮叶,啜了一口,是本地产的“乐平黄芽”,茶汤澄黄,香气清醇,别有一番风味。
他目光投向楼下正中的说书台。
台上一张方桌,桌上摆着醒木、折扇、茶壶。
桌后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说书先生,面皮微黑,双目有神,蓄着短须,穿着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
他刚刚拍下醒木,清了清嗓子,茶馆内嗡嗡的谈话声便低了下去。
“上回书说到,汉寿亭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保着二位皇嫂,直奔河北寻兄。今日,咱们便接着说这‘美髯公古城相会’!”
先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瞬间抓住了全场听众的注意力。
他口若悬河,将关羽一路艰辛、张飞误会产生隔阂、最后兄弟释疑、真情相拥的情节,说得活灵活现。
说到关羽坦荡胸怀、张飞莽直重义时,更是辅以生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引得台下听众时而摒息,时而慨叹,时而哄笑。
一段书说罢,先生暂歇,茶馆内又恢复了交谈声。
这个时候,朱翊钧的真正目的才体现出来了。
周围茶客的议论。
比说书的还精彩。
“这关二爷,真乃神人也!忠义两全,武艺超群!”
“要我说,还是刘皇叔仁德,才能聚拢这般英雄豪杰。”
“哎,可惜后来……诸葛丞相六出祁山,终究是没能……”
吹了一会儿牛逼,不带着一些此时的朝政时局的人评价,那这个牛逼,就不完整。
果不其然。
话题渐渐从三国发散开去,有人说起如今朝廷在山西推行的新政,有人谈起今年棉花收购价格,有人议论西北商路带来的见闻……
“听说了吗?城南新设的‘济老院’,前几日收了十几个孤老汉,还发了新棉袄、新被褥呢!”
“朝廷这事办得地道!听说是咱们天子亲自下旨,太子殿下督办,银子直接从户部拨,下面人不敢乱来。”
“是啊,比起前朝……那可是强太多了。咱们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