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冬夜,
像一块浸了冰的黑布,沉沉压在阵地之上。
柱子蜷缩在防炮洞的角落里,
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洞壁,军大衣裹得密不透风,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气。
洞外的风呼啸着掠过战壕,
卷起碎石和残雪,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实在是太累了。
白天的对空作战及挖掩体,早已榨干了他浑身的力气,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只消轻轻一合,浓重的倦意便潮水般涌上来。
柱子不敢真的睡死,只敢眯着眼睛打个盹儿,手里还紧紧攥着杆步枪。
迷迷糊糊间,
他忽然感觉到脖颈处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伸手一摸,
是白天穿得湿透的袜子——医务兵叮嘱把湿袜子放脖子上。
此刻,
那团原本冰寒刺骨的布料,竟被他脖颈的体温焐得温热,湿漉漉的潮气正一点点散去,变得干爽而柔软。
这暖意像一缕微弱的火苗,顺着脖颈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
柱子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嘴角也悄悄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倦意终究是占了上风。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去,握着步枪的手也慢慢松开。
在这寒风呼啸的防炮洞里,柱子就着脖颈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
老家的炕头暖烘烘的,娘熬的红薯粥冒着热气,那股暖,竟和脖颈间的温度一模一样。
“哒哒哒——”
突兀的重机枪嘶吼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冬夜的死寂。
防炮洞外骤然响起哨兵撕破喉咙的呐喊:“排长!农安城的小鬼子摸上来了!是偷袭!”
酣睡中的柱子浑身一震,睡意瞬间被惊得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一咕噜翻身跃起,扯着嗓子嘶吼:“敌袭!全体戒备——”
话音未落,
人已经像离弦的箭般窜出防炮洞。
凛冽的寒风灌进领口,他浑然不觉,手里的步枪顺势一抬,对着304高地下那片蠕动的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划破夜色,
柱子却顾不上看战果,几步便蹬上重机枪阵地,一把按住正准备连射的机枪手的肩膀,压低声音急喝道:“打短点射!三发一组!节省子弹,专打冲在前面的!”
304高地坡下的鬼子被重机枪的火舌犁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混着枪声,在冬夜里炸得刺耳。
就在这时,
数道拖着赤红尾焰的火流星骤然划破夜空,直直朝着高地俯冲而来。
柱子瞳孔骤缩,扯着嗓子嘶吼:“是炮击!快进防炮洞——”
话音未落,
一种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嘶鸣声已灌满耳膜——那是炮弹下坠的死亡尖啸。
时间仿佛被黏稠的黑暗拉长了一瞬。
紧接着,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便轰然炸响
火光如燎原的野火腾地窜起,瞬间将整片阵地照得亮如白昼,碎石与泥土裹挟着气浪,如暴雨般四下飞溅。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猛地刺破阵地的死寂:“医务兵!医务兵快过来——”
柱子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混沌的意识一点点回笼。
他抬手晃了晃发昏的头颅,又狠狠掸去钢盔上簌簌掉落的泥土碎石,视线才勉强清晰起来。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重机枪阵地旁一个被掀翻的沙包,以及地面上刺眼的、新鲜的弹坑。
机枪手倒在护盾后,一动不动,副射手正扑过去,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脖颈。
柱子的心脏像被冰手攥紧,但他脚下未停。
一个箭步冲到重机枪旁,他的目光已如刀锋般扫过:枪身覆土,但结构似无大碍;弹链还剩半箱。没有时间犹豫。
他大手一拉枪栓,金属碰撞声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清脆而决绝。
紧接着,他扣动扳机,一长串灼热的火舌喷涌而出,朝着坡下仍在蠕动的黑影狠狠扫去。
“老班长!查看伤亡,加固东侧缺口!”
射击的间隙,他朝着硝烟弥漫的阵地嘶吼道,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机枪不能停!把鬼子压回去!”
“机枪掩护——兄弟们,跟我冲!杀鬼子!”连长雷烈的吼声像炸雷般滚过阵地,震得人耳膜发颤。
他话音未落,已然双手抡起那柄磨得锃亮的大刀,率先跃出掩体,朝着坡下溃而未散的鬼子猛冲下去。
刀锋划破寒风,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直直劈向最前头那个还在慌乱换弹的鬼子。只听“咔嚓”一声闷响,那鬼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战士们见状,瞬间红了眼,呐喊着紧随其后冲出战壕。
步枪上的刺刀在火光里闪着寒光,雪亮的刀锋与明晃晃的刺刀交织在一起,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鬼子的哀嚎声震彻山谷。
有个鬼子举着三八大盖迎面刺来,老班长侧身躲开,顺势一脚踹在对方小腹,趁着那鬼子弯腰踉跄的瞬间,刺刀狠狠捅进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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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雷烈的大刀更是虎虎生风,刀起刀落间,血花四溅,几个鬼子接连倒地,他身上溅满了血污,眼神却依旧凶狠如虎。
残存的鬼子哪里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先前那点偷袭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们被这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震慑得魂飞魄散,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往农安城的方向仓皇逃窜,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拖走。
战士们乘胜追击了一段,直到鬼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雷烈才抬手止住众人,嘶哑着嗓子吼道:“停!别追了,谨防有诈!”
遍地狼藉之中,
是战士们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几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柱子从重机枪护盾后缓缓直起身。
枪管滚烫,冒着缕缕青烟,与冬夜的寒气交织在一起。
他松开紧握枪柄的、已经僵硬的手,指关节一阵酸麻。
阵地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另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寂静包裹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空荡荡的,那点曾焐热了梦境的温暖,早已不知在哪个剧烈的动作中,失落在了冰冷的泥土里。
他的目光掠过倒下的战友、破损的工事、染血的刺刀,最后落在远处农安城方向那片吞噬了溃敌的、更深的黑暗里。
寒风依旧,往骨头缝里钻。只是这一次,能抵御它的,不再是一双湿袜子的温度了。
“打扫战场,统计伤亡,加固工事。”
连长雷烈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沉默,“鬼子吃了亏,不会甘心!天亮前,都给我把眼睛瞪圆了!”
通讯兵杨冰带来了新的命令,生存的循环再次开始。
柱子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血腥的空气,弯下腰,开始检查所剩无几的弹药。
漫长的冬夜,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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