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里,楚世远抬手提起案上的紫砂壶,手腕微倾,琥珀色茶汤顺着壶嘴缓缓流出,落入顾熙面前空了大半的汝窑杯中。
茶汤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茶沫,像撒了把碎银。
待茶杯斟满七分,他方收住壶,“没想到能在这里喝到‘雨前兰雪’,好喝。”
“这茶极为珍贵,方丈倒是舍得。”顾熙端起茶杯,浅抿。
楚世远笑了,“还不是托咱们女儿的福。”
作为颜月商会的股成持有人,印光现在完全不必为宝华寺的生计跟钱途发愁,只要颜月商会在,他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数钱。
顾熙欣慰,“颜儿懂事。”
“何止懂事,曦儿被顾兄教的行事周全,有勇有谋。”
楚世远看向对面与他年纪相仿的顾熙,“说句虽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的话,纵使她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未必比顾兄教的好。”
“柱国公言重。”
“我为武将,若南亦是武将之后,想来教出的女儿多半也是打打杀杀,不似顾兄教她谋生的本事。”
“话万不能这样讲,说起来,颜儿的婚事……”
楚世远知顾熙所指,“谁这辈子还不经历一两个人渣,都是人生阅历。”
“柱国公不怪我就好。”
“顾兄怎么不喝茶?”
顾熙闻言,端起茶杯,浅抿之后落杯,似不经意问道,“我们何时回去?”
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自宝华寺到十里亭,须半个时辰。
“不急,时候还早,我们在这里多清净清净,午时再走不迟。”
“午时有些迟了,我与昭儿约定……”
“顾兄。”
楚世远亦落杯,“还记得之前我在书房时,与你讲的那个话本子?”
闻言,顾熙心神微震,“关于……沉沙?”
“是啊!”
楚世远瞧了眼窗外,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
顾熙回想起来,浅浅一笑,“柱国公讲的可不象话本子,倒象是军中之事。”
“是话本子,只是那日困顿,我没讲完结局。”
楚世远自顾斟茶,“沉沙是潜藏在敌国的卧底,潜藏的时间久了便在敌国安了家,娶妻生子,有了子女之后,日子本可以过的安生太平,可他又收到了任务,一个……足以打破平静生活的任务,冒险完成任务,轻则丧命,重则家人都会受到牵连,顾兄觉得他该如何选择?”
看着楚世远眼中深意,顾熙终在这一刻确定。
过往他在柱国公府的试探,楚世远全都记得。
甚至是清醒那日,自己欲下杀手,他也应该记得!
为何没有拆穿?
顾熙不懂,“娶妻是他起了贪念,有子有女亦是他贪念所致。”
“纵使是贪念,不值得牵挂?”楚世远声音低沉,透着几分隐隐的希翼。
顾熙沉默片刻,“柱国公又怎知他想完成任务的理由,不是为了家人?”
楚世远,“话本子里,他此去,必死。”
禅房里寂静无声。
檀香袅袅,丝丝缕缕缠绕着空气,将两人的沉默拉得漫长。
终是顾熙打破沉寂,“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柱国公何必这么认真,喝茶。”
楚世远噎喉。
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顾熙抬手饮尽杯里茶水,落杯,“我与昭儿有约,须得午时赶回皇城,实在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就不能……”
楚世远话音未落,顾熙已然起身,“下次我定陪柱国公在这里好好图个清净,这一次只怕不行,还请国公见谅。”
顾熙说完话,决绝转身,脚步声在青砖地面上响起,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他必须走!
禅门开合间发出吱呦声响,楚世远通过窗棂看向那抹渐渐离去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
片刻,印光从外面走进来。
“柱国公还在?”
“顾兄走了?”楚世远松开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的茶杯,缓颜问道。
印光当即解释自己就是因为看到顾熙离开,以为楚世远也要离开,这才过来恭送。
“这两日叼扰大师,我是该走了。”
楚世远缓慢站起身,朝印光躬身作揖,动作沉稳却带着几分难掩的滞涩,“大师,告辞。”
印光自是特别殷勤,正要随之走出禅房相送时,楚世远突然止步。
数息,“方丈可否帮我一个忙?”
印光,“柱国公只管说!老衲必定竭尽全力。”
楚世远闻言自袖兜里取出一封叩着火漆印章的信缄,封面上赫然写着‘曦儿亲启’的字样。
“若我遭遇不测,还请方丈将这封信交到吾儿顾朝颜手里。”
印光,“柱国公!”
“方丈无须多问。”
楚世远将信缄递到印光手里,指腹在 ‘曦儿’ 两个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色深凝,带着无比的眷恋。
印光接过信缄,但还是想开口,只是楚世远没有给他机会,“告辞。”
看着楚世远离开的身影带着几分决绝,印光第一时间就想把信缄拆开!
然而仔细辨别信缄之后,他发现很难。
凝固后的火漆印章坚硬如铁,将信封封口处严丝合缝的黏死,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事关楚世远生死,印光半点不敢耽搁!
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顾朝颜,把信交给她……
大牢外,刑部尚书陈荣亲自将杀死梁太子卓允淮的凶手拓跋锋送进囚车,囚车上锁,他行到马车前,欲将钥匙亲手交给车厢里的魏观真。
奈何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应声。
随行的随从当即掀起轿帘。
数秒时间,在场之人全都看到魏观真坐在车厢主位,神情凝重,目色冰冷。
随从进去片刻后走出来,“我家公公说了,把东西交给赵副统领保管便可。”
陈荣了然,转尔行到马前。
赵义,御林军副统领。
“赵统领,此行辛苦。”陈荣交出钥匙。
赵义拱手,接过钥匙,再度翻身上马时长臂一挥,“出发!”
御林军分前中后三段,将囚车跟马车护在中间。
囚车在前,马车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皇城正东门而去。
近午,十里亭。
该来的人,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