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糖衣炮弹 初春茶局
盛情招待归盛情招待,如何应对天穹的这位访客,是瀚海领不得不认真面对的问题。
玄水城的临时指挥所内,炉火熊熊,木柴在铁炉里啪作响,橘色的火光映在众人的脸上,把每个人都照的红扑扑的。
瀚海领其实并不缺取暖设备,但是领主下达了命令,当前白鹿平原六郡新设,开荒、
筑路、安置流民、聘用官吏————方方面面都需要海量的投入。
因此,自领主府起,各级官吏必须以身作则,厉行节约,反对任何不必要的浪费。
瀚海领现成设备的供暖效率,配合铺设的太阳能板数组,使用电力取暖的实际成本比烧柴要低廉得多,但是问题在于,大家怎么想。
对于绝大多数仍然视“电器”为“高端魔法道具”的人来说,这“电能”使用的代价,一定会非常“高昂”!
这是大部分领地官民最直观,也最朴素的认知。
于是,陈默为了带头“节约”,同时让下面的官吏和领民都深刻理解这种“节约”的必要性,不得不带头“浪费”,使用成本更大的木柴来取暖。
让大家相信你在节约,比真正的节约更重要!
能送进指挥所的,可都是上好的柴火,室内弥漫着一股树脂与焦炭混合的气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木香。
长桌两侧坐满了领地内核的军政官员,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个年轻人身上。
陈默放下手中的卷宗,丢进了旁边厚厚一大摞的天穹帝国资料摘要中。
“都看过了?”
赫兰率先点头,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在火光中微微发亮:“看过了,天穹这次————
手笔很大。”
“确实挺大!”马卡加哼了一声:“安东尼大师昨天三次调了卫队帮他搬东西,兴奋的时候哼的小调,隔着半个玄水城都能听得见!”
这位可是见多识广的真正大师,能让他如此看重的东西,肯定差不了。
“这么说也不绝对,我问过附魔部了,应该是这批材料在咱们这边比较少见!其中有几种材料,就是市场上买不着!属于天穹人为制造出来的珍稀材料!”
“也不全是,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你可以说它偏贵,不能说它没用。”
“这批礼物,咱们要不要收?”
这句话来自“白鹿光复会”的老猫达里尔,作为光复会目前常驻瀚海的代表,他们现在显然还没适应瀚海这种“大势力”的心态。
“拆都拆了,实验室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收不收的!”
“你不用担心,就算以后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咱们瀚海也肯定还得起他们这个礼,不用太过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不过,咱们收了东西,那————对方的爵位怎么推辞,得好好考虑一下吧!”
这就是现在领地官员们最为纠结的地方了。
天穹是个大国,是真正的大国。
在地图上的可见局域,它的领土面积傲视群雄,仿佛一头压在巨龙之脊山脉西侧的庞然巨兽,时时刻刻,极具压迫感地觊觎着山脉东侧丰饶的土地。
大国和小国的底蕴完全不同,像绿松这种国家,哪怕一时出了几位豪杰,能够鲸吞翡翠,掌控镜湖,乃至南下溪月,把土地撑出一个大国的样子,但是没有足够时间的积累,终究还是上不了顶级掠食者的牌桌。
大国不仅仅意味着广阔的纵深和丰富的资源,更意味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属于主体民族的认同,这是小国完全无法比拟的。
说的直白点就是,有那么绝对数量的一大群人,为他们生于这个国家感到骄傲,为他们长于这方水土而感到自豪,这种认同感根植于血脉与文化,不会因一时强弱、一朝优劣而改变。
国家弱了,咱们就把他变强,上层坏了,咱们去想办法改好!
一个大国到底是在走向兴盛还是滑向衰亡,去它的市井民间走一遭,你就一定能感觉到!
天穹帝国不是绿松这种靠几支精锐军团撑场面的势力,也不是兽人这种顺风穷凶极恶,逆风一盘散沙的部落联盟。
他们有精英的官僚体系,有传承千年的职业脉络,时至今日,东大陆这些提起天穹就咬牙切齿的国家,也从来没敢向着巨龙之脊山脉西侧,做一次哪怕尝试性的开拓。
在那封给陈默的御赐文书里,天穹皇帝的自称,依然带着“繁星皇帝”的古老尊号,俨然以东西大陆诸族共主的身份自居。
对于这位皇帝给陈默的册封,领地的官员普遍认为,最好不要接!
赫兰就明确提出:“接了天穹的爵位,总督位,或者开拓骑士位,就等于认可了瀚海领是天穹的下级属地。”
“虽然我们可以不听号令,但是,有了这么一层牵绊,以后的麻烦绝不会少。”
“绝不能小看天穹这种泱泱大国的底蕴!”
讨论到这个话题,大家的声音从热烈迅速转向低沉,会议室内也渐渐静了下来。
“那————我们拒绝?”马卡加试探性地问。这位在战场上果敢坚毅的军方大将,在政治议题上总是格外谨慎。
“拒绝是必然的,但必须讲究方法。”
“这就是一个大号的糖衣炮弹!”
陈默重新拿起那份礼品清单,“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把糖衣吃了,把炮弹还回去!”
“元晨,陈叶那边怎么样?”
“报告总指挥,对方行为非常规矩,每天就是读书、练剑,偶尔在城里转转,看看街市,从不接触敏感局域,分寸感把握的很好。”
“总指挥需要见他吗?”
“再等等。”
陈默转过椅子,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大地象一幅被水洗过的旧毯子,随着春日的到来,正在极其缓慢地翻身,逐渐褪去僵硬的外壳,在边边角角冒出几抹新绿。
“等一场雨吧!”
“一场春雨洗一洗,或许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陈默当然不是在等雨,他等的是东夏的分析。
尽管随着穿越时日的增长,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年轻人,领主的权柄运用得愈发纯熟,决策也越发果断自信。但每逢这种可能影响领地未来数十年甚至更久命运的重大关口,他还是会本能的想要听取家长的意见。
仿佛是一个面临人生重大决择的孩子,会在尤豫不决的时候拿起电话—妈!
东夏这次的回信稍微慢了些,过了三天的时间,才通过祭坛送了回来。
陈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了大半夜。
专家智库给出了详尽的分析,对外,重点分析了天穹帝国的政治结构、派系斗争、对东大陆的真实战略意图、此番接触对方采取的外交策略。
对内,解析了瀚海领在此次接触中的生态占位,合作可能的收获和风险,拒绝可能的风险和收获,并根据瀚海领采取的不同策略,仿真推演了天穹帝国可能采取的后续一系列政治、经济乃至隐秘行动。
同时给出了十几页具备操作性的应对建议,参考方案。
文档的最后,是整整十几页的不同状态下的行动建议参考。
陈默忽然有一点同情陈叶这个小家伙。
算了吧,这是政治博弈!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白鹿平原的冰凉的,清新的,迥异于大漠氛围的空气。
准备一下,该见客了。
会见地点安排在玄水城行政服务大厅二楼的观景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领主非要把城主府改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但是其实质上的功能还是一样的场所,城主的居所,领地内核官员的办公场所,以及陈默驻留玄水城时的临时落脚点。
观景台朝南,拥有一整面巨大的、由水晶玻璃镶崁而成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玄水城和远处的平原。
此时正值午后,冬末春初的阳光虽然还不算炽烈,但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而窗外料峭的寒风却被彻底隔绝。
陈叶被请进来时,换了一身天穹的常服,没了那么些繁复的金银花纹,斑烂色彩,但用料考究、剪裁合体,那份精致感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叔父大人。”陈叶恭躬敬敬地躬身行礼,这次倒是没跪了,毕竟日常见面,亲戚也没有天天磕头的。
而且,他已经发现了,这位年轻的领主,似乎很不喜欢别人的跪拜。
“坐。”
陈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在白鹿这边呆的还习惯吗?”
“挺好的,比我想象中————有秩序的多,和我听到的白鹿平原完全不一样。”
“秩序是需要成本的!我在这里,可是投入了巨大的心血。”
陈默示意侍从上茶。不是东大陆常见的任何一种名茶,茶汤色泽清澈透亮,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玉黄色,热气蒸腾间,香气清雅。
这是产自天穹帝国的“云顶银芽”,是陈默托人从白银公国高价采购,然后用无人机给加急运回来的,为了等这茶叶,陈默甚至把会面又延后了两天。
“来,尝尝看,是不是云巅城的味道。”
陈叶端起茶杯,轻轻一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叔父————真是有心了。”
“这茶,便是我在云巅之城,一年也喝不上几回,没想到在这里倒是沾了叔父的光!
“”
“一点茶叶而已,喝着顺口就好。”
陈默随意的摆手,两人就这样喝着茶,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比如玄水城的气候、白鹿平原的兽人、栖月王朝的趣事,巨龙之脊的传说————象是一对真正久别重逢的亲戚在拉家常。
以前的陈默,不太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嘛,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嘛。
但是现在领主当久了,家长的教悔听多了,陈默已经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处置,要看对面是什么人,谈的是什么事。
节奏与方式的把握非常重要!
一段足够的过场,就象是热身活动一样,让双方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顺利的切入下一个话题。
终于,在第二杯茶见底时,陈默放下了茶杯,缓缓开口。
“你带来的所有资料,我都看过了。”
“看起来————挺象真的!”
陈叶立刻坐直了身体:“叔父大人,那不是像真的,它就是真的!帝国和家族反复校验过!”
“叔父大人对哪里有所怀疑吗?”
陈默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它是假的,也并不能肯定它就一定是真的,很多东西,需要时间去慢慢证明。”
“也许未来某一天,会有更确凿的证据出现。但现在,在当下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面对这样局面,它们不能”是真的,也不可以”是真的。”
陈默微微侧过头,眼睛盯着陈叶:“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叶下意识的点点头,又迅速的摇了摇头。
“东大陆不需要,也不会接受,一个属于天穹的势力出现,哪怕是名义上的!”
“如果我认可了这层关系,接下天穹册封的伯爵印绶,那么明天,绿松王国的使者就会站在雾月神庭的大殿上,控诉我瀚海勾结西陆宿敌;精灵的银月议会将冻结和瀚海的一切合作协约,从此冷眼相看;南部现在称我为老师的溪月十三部的未来继承人们会纷纷辞别,不相往来;就连我麾下的许多官员,都有可能弃我而去,斥我为西陆的走狗!”
“我正在做、并且即将投入更多力量去做的事情,是团结东大陆的人族乃至其他种族,共同对抗来自北方的兽人威胁。”
“我已经成了兽人最大的敌人,然后,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在让我又成为了人族的敌人!”
“那以后,我在东大陆,还有容身之地吗?总不能,真就去到你们皇帝赐的那套宅子去养老吧!”
“你们天穹,这是在坑我!”
陈叶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用尽可能镇定的语气解释道:“叔父此言过虑了,帝国只是希望认回血脉,并无恶意————”
“好,那我们说点实际的,现在我面对北方兽人的威胁,天穹能出兵帮我抵御吗?”
陈叶闭上了嘴巴。
“我与绿松有仇,天穹能帮我平了它吗?”
5
,“溪月十三部,名义上尊我为主,实际上阳奉阴违,天穹能帮我拔了十三部的旗吗?
”
”
“”
“行,我再退一步,不说打仗的事儿,白鹿平原,我麾下突然多了几十万人族和兽人,粮食紧缺,天穹能给我供应三五年的粮食吗?”
陈叶额上微微见汗,但实在是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天穹做不到吗?当然能做到,甚至能做的更好。
但是,那是国家大政,陈叶心里非常清楚,天穹的一切行动,都要基于帝国的利益。
哪怕现在这位陈默领主接下了帝国的任命,给帝国写上了忠心的血书,帝国也不会轻易发起上述任何一项行动。
帝国过去在东大陆的投资,血本无归的可太多了。
起码,这位领主得亲自带兵打开东西的信道,最好再去往云巅之城面个圣,留下个孩子做质子,帝国才有可能大举兴兵。
对了,这位领主还没孩子————
陈叶只能哑口无言,如坐针毯。
如果我们用蓝星的视角来看,这个关系会更清淅。
比如,超级大国的白头海雕,要打一个位于后花园的小国,战舰开在人家门口,飞机压在人家国境,导弹天天炸对方小艇,甚至还干出了抢夺油船的寡廉鲜耻的行径,但是,喊话喊了好多个月了,就是迟迟不肯动手。
超级大国,举手之间就能摧毁一方大国,重建民主秩序的白头海雕,怎么在家门口这么磨叽了?
统领一天到晚发的通谍,用来当擦屁股纸都够好几年用了。
就是一句话,互相尬住了。
白头海雕想的,是我都把声势造成这样了,制裁拉满了,你们国内的这么多反对派呢?民主斗士呢?你们赶紧的出来推翻这个邪恶残暴的政府啊!
而那边国内的反对派想的是,这都胜利近在眼前了,我们这时候哪能流血啊,要保存有用之身,就等白雕爸爸打掉邪恶暴君,我们上位成为人上人啊。
反对派们现在都躲在安全区,就等着接受胜利果实呢!
这不就卡在这里了嘛!
回到繁星也一样。
天穹要进场,肯定得陈默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最好是带头发起冲锋。
而陈默现在自己过的好好的,冒这个险干嘛,要想让我配合天穹,你们得先把兵开过来。
同样也尬住了。
作为帝国精英的陈叶,非常清楚,天穹几乎没有可能在信道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兵进西大陆,过去历次战争的教训太惨痛了。
陈默不动,天穹不会动,陈默动了,天穹也不一定会动,还得看形势,看情况。
从这个角度而言,陈默说天穹在坑他,确实也不能算错。
见陈叶的头低了下去,陈默呵呵一笑,又给他倒上一杯茶。
“所以,这册封的头衔,我不能接!”
“至于那些礼物,我就收下了,权当是你们这一回,坑害我的一部分赔偿!”
陈叶愕然抬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