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在碎星带边缘游弋的第五日,墨影终于看见了那道传说中的“陨星漩涡”。
即便在星海中航行多年,她依然为眼前的景象屏息——那是宇宙的伤口,是群星的坟场。无数破碎的星体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下缓缓旋转,大如山脉的陨石与小如尘埃的星屑交织成灰褐色的洪流,在虚空中拖曳出千万道死亡弧线。漩涡深处,偶尔爆发出暗紫色的能量潮汐,将数里范围内的陨石瞬间气化,又在下一刻被新的碎片填补。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恒旋转的死亡之舞。
墨影将星舟泊入一片相对稳定的陨石带。这些陨石大多呈现不规则的多面体,表面布满撞击坑和晶化痕迹——那是亿万年来无数次碰撞与能量冲刷留下的伤疤。她将星舟伪装成一块不起眼的太空岩石,启动最高级别的隐匿阵法。星舟外壳模拟出陨石表面的纹理与辐射特征,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
“该动身了。”她低语。
《星遁》在她脚下展开。不同于寻常遁法的流光溢彩,这门传承自星空深处的身法,让她每一步都踏在空间的微妙节点上。身形在真实与虚幻间交替闪烁,每一次现身都只在刹那,如星辉明灭,即便有同阶修士以神识扫描,也只会当作是漩涡能量扰动造成的视觉残影。
三日后,她终于看清了黑骷城的全貌。
那确实是颗巨大的骷髅头状陨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后天雕琢。两个深邃的眼窝直径超过百丈,此刻正吞吐着各色流光,那是进出城池的星舟与遁光。下方咧开的巨口是主入口,边缘镶着森白的骨刺状金属,在漩涡暗红背景光的映衬下,犹如地狱深渊的入口。
更诡异的是,整颗陨星并非静止。它随着漩涡的节奏缓慢自转,每一次转动,表面那些寄生建筑中就会亮起不同颜色的灯火,远远望去,如同骷髅头上游动的磷火。
墨影在万里外停下。她闭上双眼,神识如最细微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不是直接扫描,而是感应着空间中残留的气息轨迹。这是她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的直觉:危险往往不在眼前,而在那些看不见的阴影里。
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暗榜猎杀者特有的那种“标记性”神识印记,没有潜伏者的能量波动,甚至没有寻常星盗在此设伏的迹象。整片区域干净得过分,就像有人刻意清扫过战场。
“太安静了……”墨影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星芒。
她换上一件陈旧的灰色法袍,将修为压制在元婴中期——这个境界在碎星带足够自保,又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覆在脸上,容貌顿时变得平凡无奇,丢进人堆里转眼就会忘记。
混入人流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从巨口进入时,她注意到入口处根本没有守卫,只有两尊高达三十丈的骸骨雕像分立两侧。雕像眼眶中跳动着幽绿魂火,任何经过其下方的生灵都会被无形之力扫描。墨影收敛气息,将《虚空敛息术》运转到极致,从魂火的注视下坦然走过。
就在她踏入城内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回头望去,一个试图伪装成妖族混入的修士被魂火照出了原形。雕像口中喷出灰白色的光柱,那修士连抵抗都来不及,便在光柱中化为飞灰,连神魂都未能逃脱。
周围人群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第一道筛选。”墨影心中了然。
城内景象比远观更加混乱癫狂。
街道不是平的,而是沿着骷髅头表面的弧度蜿蜒扭曲,时而向上攀爬,时而向下陡降。两侧建筑毫无规划地堆叠在一起:由某种巨兽头骨改造的三层楼阁旁,是锈迹斑斑的金属塔楼;挂着“腐骨堂”招牌的店铺门口,一锅墨绿色的浓汤正在沸腾,汤中浮沉着不明生物的残肢;隔壁“万魂坊”的橱窗里,陈列着数百个封存着痛苦面孔的魂晶,那些面孔还在无声嘶吼。
空气稠密得令人窒息。血腥味、腐臭味、劣质丹药的刺鼻气息、某种致幻香料燃烧的甜腻烟雾……全都混杂在一起。更深处,是陨星漩涡本身散发出的、带着淡淡辐射的能量气息,长期接触足以让低阶修士神魂错乱。
墨影穿行其间,目光冷静地扫过四周。
她看见一个长着三只眼的异族在街角贩卖“星兽幼崽”,笼中生物却分明是某种被施了变形术的智慧种族;看见两个修士为了一袋灵石当街厮杀,胜者刚割下败者的头颅,就被阴影中窜出的触手拖走,连头颅一起消失;看见一群身披黑袍、戴着哭笑面具的教众抬着神龛游行,神龛中供奉着一团不断变化形态的肉块,所过之处,路人纷纷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混乱,疯狂,弱肉强食。
但在这片疯狂之下,某种扭曲的秩序仍在运行。没有人敢在挂着“阴影之触”徽记的店铺前闹事,没有人敢抢夺“百晓楼”信使手中的情报玉简——那些破坏规则者,总会在某个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
墨影在城中穿行半日,最后停在一座由黑色石料垒成的塔楼前。
这里就是百晓楼在黑骷城的分号——与其说是情报机构,不如说更像监狱。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金属大门,门上蚀刻着无数只眼睛的图案,那些眼睛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会诡异地转动。
她推门而入。
内部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宽敞,显然是用了空间拓展法术。大厅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骨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十几个柜台后坐着不同种族的情报贩子,有的在擦拭水晶球,有的在翻阅用人皮装订的书册。
墨影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柜台。那里的接待者是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侏儒,皮肤皱得像风干的树皮,只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买消息?”侏儒头也不抬,声音像是沙砾摩擦。
“血屠巴厉,最近的行踪。”墨影将一袋上品灵石放在柜台上。
侏儒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她看了三息,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尖牙:“暗榜第七十三位,‘影杀’墨影。没想到你真有胆子来碎星带。”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厅内的空气凝固了。
至少五道隐晦而强大的神识扫过墨影的身体,其中三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柜台后的其他情报贩子停下手中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飘来。
墨影神色不变:“百晓楼也兼做猎头的生意了?”
“只是职业习惯。”侏儒嘿嘿一笑,收起灵石,从柜台下摸出一枚血色玉简,“昨天酉时,巴厉在血煞斗技场三号笼,徒手撕了一个化神中期的妖族。赢了三千血煞石,当场兑换成‘幽冥魂晶’,往城西的‘骸骨巷’方向去了。这是最后的确切消息,五百灵石。”
墨影接过玉简,神识一扫,里面记录着巴厉离开斗技场时的影像片段——那是个身高九尺的光头巨汉,赤裸的上身布满扭曲的伤疤和邪异刺青,肩上扛着一袋还在渗血的布袋,所过之处,路人纷纷避让。
“他常去斗技场?”
“常客。”侏儒压低声音,“巴厉修炼的是《血煞魔功》,需要不断吸收败者的血煞之气。斗技场是他最好的猎场。不过最近三个月,他出现的频率低了,据说是要突破炼虚瓶颈。”
墨影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她走出大门的刹那,侏儒看着她离上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又一个去送死的……黑煞会那群鬣狗,怕是早就闻到味了。”
血煞斗技场位于城西最混乱的区域。
还未靠近,声浪已如实质般扑面而来——嘶吼、咆哮、骨骼碎裂的脆响、兵器碰撞的锐鸣,以及观众歇斯底里的呐喊。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疯狂氛围。
建筑本身就像一头趴伏的巨兽。外围由不知名星兽的肋骨环绕,每一根肋骨顶端都悬挂着一颗仍在跳动的、散发红光的心脏——那是斗技场处决违反规则者的“灯饰”。主入口是巨兽张开的大嘴,锋利的金属獠牙上挂着干涸的血肉残渣。
墨影缴纳了十块灵石入场费,穿过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
甬道两侧的墙壁上,用鲜血绘制着历届“斗王”的肖像和他们最着名的杀戮瞬间。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最后浓郁到在空气中凝成淡淡的血雾,吸入口鼻,带着铁锈般的甜腥。
眼前豁然开朗。
斗技场内部是一个直径超过千丈的巨型天坑,深不见底。观众席呈环形向下延伸,密密麻麻坐满了至少数万人。天坑中央悬浮着三个被血色光罩笼罩的擂台,此刻正同时进行着三场死斗。
最下方的擂台最为血腥。一个身高两丈、浑身长满骨刺的妖族,正将一个人类修士按在地上,徒手撕开其胸膛,掏出仍在跳动的心脏,高举过头,仰天长啸。滚烫的鲜血如雨洒落,淋在前排观众身上,引发更疯狂的欢呼。
墨影站在中层看台的阴影里,神识如最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她没有直接搜寻巴厉——那样太显眼。而是先扫描了整个斗技场的能量分布,记录下所有化神期以上修士的位置和气息特征,再与玉简中巴厉的气息进行比对。
没有。
巴厉不在这里。
但她的神识捕捉到了别的东西——三股隐晦的、互相勾连的神念,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蛛网,正以某种规律扫描着全场。这三股神念的主人修为都在化神后期以上,且修炼的功法同出一源,带着明显的阴煞之气。
黑煞会。
他们果然在这里布下了网。
墨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装作专注观看比赛。她的目光落在中央擂台上,那里一个使双刀的女修正与一个操纵尸傀的邪修激战正酣,但她眼角余光,始终锁定着看台东侧那片阴影区域。
那里坐着三个人。
一个瘦高苍白,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每一次敲击,都与他那两个同伴的神念扫描频率同步。另外两个一胖一瘦,看似在交谈,实则气机隐隐锁定着斗技场的几个出口。
他们在等人。
或者说,在等“鱼”上钩。
墨影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一条相对僻静的通道。那通道口挂着“血池重地,闲人免入”的骨牌,但此刻无人看守——大部分守卫都被擂台上激烈的死斗吸引了。
就在她踏入通道的刹那,那三股神念同时动了。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锁定了她的背影。
通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几颗荧光石散发着惨绿的光。地面湿滑,踩上去有粘腻的触感,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液体。两侧的房间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和铁链拖拽的声音——那是斗技场关押“斗士”和“材料”的地方。
墨影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
走了约莫百丈,前方出现岔路。她停下脚步,仿佛在辨认方向。
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这位道友,请留步。”
墨影缓缓转身。
三人已呈品字形将她围在中间。瘦高修士站在最前,苍白脸上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他身后,胖子修士手持一对淬毒短刺,瘦子修士则捏着一把泛着蓝芒的飞针。
通道内的空气骤然阴冷,墙壁上的荧光石光芒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何事?”墨影的声音在面具下显得沉闷。
“我们会长,想请道友去做客。”瘦高修士向前一步,袖中滑出一柄漆黑的骨刃,“还请道友行个方便,免得动起手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他说话的同时,胖子与瘦子已封死了所有退路。三人的气机连成一片,化作无形的牢笼,将墨影牢牢锁在中央。那不是简单的包围,而是某种合击阵法,足以困住寻常炼虚初期修士数息时间。
通道深处传来模糊的嘶吼,更远处擂台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这片狭小空间,成了与世隔绝的猎场。
墨影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让瘦高修士心中莫名一寒。
“巧了。”她说,“我也正想找你们黑煞会,问问关于‘暗榜’悬赏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动了。
没有真元爆发的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她就那样从原地“消失”了——不是隐身,而是速度快到在三人神识感知中形成了断层。
下一瞬,她已站在瘦高修士面前,近得能看见对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双冰冷如星渊的眼睛。
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意境”以她为中心轰然展开。
那不是单纯的威压,而是某种更本质、更可怕的“规则”显现。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空间泛起细密的褶皱,光线暗淡下去,仿佛整个世界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的底色。在这片领域中,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了,存在的意义被解构,万事万物都指向同一个终点——虚无、寂灭、轮回的终结。
逆命——轮回剑意(微尘式)。
这不是剑招,而是剑意的直接倾泻。是墨影在无数次生死间,对命运、对存在、对“终结”的领悟所化的意境领域。在这领域内,一切低于她境界的生灵,其存在本身都会被“判定”为应当走向终结的微尘。
无声无息。
胖子与瘦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们的眼神从凶狠转为茫然,再到空洞,最后彻底失去神采。化神中期的修为,足以碾压一方小世界的实力,在这意境面前薄如蝉翼。没有伤口,没有血迹,但他们的神魂、他们的真元、他们的一切存在痕迹,都在瞬间被“净化”,归于虚无。
两人软软倒地,身躯在触地前已开始化为飞灰,尚未落地,便散作两捧尘埃,混入通道地面那不知名的粘腻液体中,再无踪迹。
瘦高修士修为最高,身上那枚温养了数百年的“玄阴护魂玉”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动激发,喷涌出浓稠如墨的乌光,将他神魂死死护住。
但也仅仅护住了一瞬。
墨影的右手食指,已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指尖冰凉,触感轻柔如羽。但瘦高修士能感觉到,那指尖之后,是浩瀚如星海、冰冷如冥河的恐怖剑意。只要她心念一动,那剑意就会如决堤洪水般灌入他的识海,将他数百年苦修、所有记忆、所有存在意义,抹杀得干干净净。
他浑身僵硬,连眼球都不敢转动。护魂玉的乌光在墨影指尖前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表面已然浮现出细密的裂痕。
通道内陷入死寂。
远处擂台的喧嚣,此刻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墨影看着他那双因恐惧而缩成针尖的瞳孔,轻声开口,每个字都清晰如冰珠落玉盘:
“现在,可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凶厉的目光都更让人恐惧。在那双眼睛里,瘦高修士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渺小、脆弱,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而烛火之前,是浩瀚无情的星海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