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微光从古铜色墙壁缝隙里渗透了进来,落在蒸腾着热气的绿水上。
氤氲的水汽里,光透了进去,随后有了分明的型状。
维克泡在水里,湿透的黑发蜷曲着贴在肩头,发尾还滴着水,凉丝丝地滑过锁骨。
他抬眼望向对面石壁里的铜镜,镜面上蒙着层薄雾,起身,擦了擦才看清了自己的脸。
眉骨比常人高些,眼瞳是浅褐里掺着点灰色,有股说不清的混血相。
维克瞧着竟有些陌生。
再往下看,原本瘦削得能数清肋骨的身躯,如今已添了几分精壮。
上半身的肌肉算不上很多,却透着紧实的力量感,只是到处都留着旧伤。
左肩上那道斜长的疤,维克记得是被一只地精的爪划的,当时差点掀掉半块皮肉。
以前总啃青苹果和硬面包,身上净是骨头架子,最近跟着索林他们饱餐了几顿烤肉后,上半身明显攒起了些紧实的肌肉,倒比从前看起来顺眼多了。
头有些发沉,看来是泡得久了。
维克望了眼空荡荡的澡堂,只有角落里的木盆倒扣着,发出“吱呀”的轻响。
今天格外清静。
大半冒险者都窝在营地里。
听说光明教刚下了规训,说澡堂这种容易放松的地方会扰乱心神,逼着信徒们晨间只能去教堂祷告,这倒给维克他们腾了地方。
而夜行者店铺老板递给了他们块刻着灰鹰徽记的木牌后,守澡堂的老头看了眼就摆摆手放行,连问都没多问。
这专供冒险者的澡堂此时倒是成了他们的私地。
他扶着木柱子站起身,水珠顺着肌肉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小滩积水。
龙头里喷吐的温泉还在“哗哗”响,热气裹着他往出走,清晨的凉意消了大半。
就在这时,澡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门缝微微错开一线。
维克抬头望去,门外空荡荡的,晨光从缝里挤了进来。
他下意识低下头,才瞧见那团乱糟糟的棕色卷发,人类侏儒贾里德正踮着脚,一手抓着条灰扑扑的浴巾,另一手扒着门框,望着自己。
维克一愣。
贾里德正悄无声息地往温泉这边挪。
浴巾太长,拖在地上扫过石板。
“嘿,贾里德!你也来泡澡?”
维克道。
这打招呼,连维克都觉得有些蠢。
但贾里德停下脚步,抬起那张带着成年轮廓的脸,嘴角勾着笑,道:“严格说,这池子本该是我的私人水域,我每日都会来泡澡,前提是那些满身汗臭的冒险者没把这儿当成他们的厕所,哼!”
他说着跳进温泉,水花溅得比贾里德的人还高,整个人几乎沉在水里,只剩脑袋和那丛卷发露在外面。
河童。
维克第一时间想到了上辈子的这个名词。
望着贾里德在水里扑腾的样子,维克的好奇心更盛了。
这位侏儒总抱着本厚皮书,说话时眼神里藏着点不属于冒险者的精明。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位侏儒显然跟那位高等精灵组成了搭档。
“贾里德。”维克往他那边挪了挪,问道:“冒昧问一句,你老家在哪儿?”
贾里德正用浴巾擦着脸,闻言动作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着点自嘲,道:“诺克兰德。”
维克的双瞳微缩,惊愕道:“诺克兰德?真没想到,我一直以为你的故乡就是月华城。”
“我其实是被赶出来的。”
贾里德往水里缩了缩,只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道:“那里可容不下我这样的人,诺克兰德的城墙比月华城的教堂还要高,每个人都崇尚着力量,象我这样的“半人”,在诺克兰德连路边的石子都不如,在他们眼里,我最大的用处,就是当个招人踢的的沙袋。”
他拍了拍水面,水花溅到维克脸上,道:“他们叫我废物,说我长这样是被恐惧诅咒的,留着只会拖后腿,呵,现在倒好,那些说我是累赘的家伙,怕是连诺克兰德的城门都没机会再摸一次!而我!”
他抬手指了指澡堂顶的天窗,晨光正从那儿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了一层光亮。
“在这儿泡着他们没资格碰的温泉,要说,这也算是一种幸福。”
维克点点头,道:“贾里德,或许,索林会跟你成为好朋友。”
“索林?你是说从米尔顿要塞来的那位矮人?我刚瞧见他了,正跟个美貌精灵凑在一块儿呢。”
“你说的是尤妮斯吧。”
维克双臂交叉于胸前,淡淡道。
“今天我们要好好放松一下,之后就要忙起来了,为了杀死那只该死的血色恐惧,所以贾里德,我也需要你的帮忙。”
“当然,我的伙计,我乐意帮忙。”
-----------------
女澡堂。
尤妮斯轻轻呼出一口气。
宽敞的澡堂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热气混着澡堂里的香气蔓延开,在她眼前的铜镜前形成一小团白雾。
刚从温泉里起身时,尤妮斯发梢还在滴水,顺着脖颈往下滑,带起一阵微凉的痒意。
尤妮斯扶着石壁站稳,蒸腾的热气裹挟着她,让她在此时有说不出的舒心感觉。
这样的放松,在米尔顿要塞时是想都不敢想的,那里连喝口热水都要书着木柴的数量。
在这个澡堂里,尤妮斯感觉自己的理智和疲惫在慢慢恢复。
随后。
尤妮斯走到墙里的铜镜前,镜面蒙着层薄薄的水汽,便伸出手擦了擦。
镜中的自己,脸颊被热气熏得泛着红,像熟透的苹果。
嗯。
看起来还好。
但掌心处却布满了旧伤,结着厚厚的茧,尤妮斯明白,这是常年握着匕首,搬重物磨出来的。
见到自己那有些粗糙的双手,尤妮斯的内心忽然有些失落。
她撩了一下长发,叹了一口气,忽然象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道:“真不知道月华城的冒险者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要塞,能有口干净水擦把脸就不错了。
哪象这里,温泉冒着热气,连木盆都象是用香樟木做的。
正想着,窗外的晨阳忽然晃了晃眼。
尤妮斯遮住阳光,抬头望去,发现外面已经亮透了。
金红色的光穿过澡堂的木窗格,在深绿色的温泉水面上形成了一大片光点。
“该走了。”
享受了一阵奢侈后,尤妮斯准备穿衣服,去找维克。
为了在七日后杀死那只血色恐惧“法师”他们在这几日显然要忙起来了。
一些准备要做到万无一失,否则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毕竟,那可是血色恐惧。
忽然。
她想起维克说这次的任务“火把不是必要的”时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对于夜行者来说,火把无疑就是命根子,是黑夜里的眼睛。
尤妮斯对维克是很信任的,但没了火把出城,就象战士没带剑,心里空落落的,别扭得象是打哈欠时,不小心吞了只苍蝇又抠不出来一样。
回去后,跟维克提一句好了。
尤妮斯双臂交叉于胸前,想道。
忽然。
她停住脚步,想要在出去前,再照一眼镜子整理一下。
可就在这时。
尤妮斯瞧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后,脚步猛地顿住。
脸上瞬间爬满惊恐,面容扭曲,嘴唇惨白得发颤,伸在半空的手也僵住了。
镜中她光洁的背上,正绽放着一对极为圣洁美丽的翅膀。
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