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年的春天,紫禁城的御花园里,几株玉兰开得亭亭如雪,香气清冷。较之往年,这后宫之中似乎更添了几分鲜活蓬勃的生气。并非只因年年岁岁花相似,更因那些曾经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皇女们,已如抽枝的柳条般,悄然褪去稚气,显露出少女初成的模样。
自雍正登基,后宫虽无专宠,但雨露均沾之下,子嗣着实繁茂了不少。皇后凌普所出的和硕怀恪公主(序齿为皇长女)已过十岁,聪颖沉静;年贵妃所出的和硕淑慎公主、齐妃李氏所出的和硕和惠公主等,也都陆续长成,各有风姿。更有一批雍正六年后选秀入宫的新人,如那稳重温良的刘贵人(已晋位)、通晓文墨的安常在等,也为皇家添了好几位小公主。她们在相对宽松(至少无人敢明目张胆戕害皇嗣)且更重实学的氛围中长大,所闻所见,已与她们姑母、甚至姐姐们幼时大不相同。
她们从小便知,自己的皇阿玛不仅会考问兄长们经史骑射,也会过问“格致院”又造出了什么新巧模型,“皇家格致学堂”的算学生又解出了什么难题。她们听得懂“海疆”、“船队”、“蒸汽之力”这些词,甚至有些胆大的,还曾偷偷翻阅过兄长或师傅带来的、绘有奇异海外风物的图册。那是一个远比紫禁城红墙更为广阔、更令人神往的世界。
这一日,春光明媚。雍正难得有半日闲暇,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了小宴,只召了几位年岁稍长的公主伴驾。皇后凌普亦在座,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们,眼中满是慈爱,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未来的淡淡忧思。
亭中摆了时令瓜果点心,气氛起初拘谨。雍正穿着常服,神情较在朝堂上温和许多,先问了几句公主们的课业。她们如今不仅学女红、读《女诫》,更在雍正的特许下,与阿哥一样,启蒙时便学算术、地理,甚至由翰林院中开明之士讲授浅近史鉴、海外风土。
怀恪公主最大,举止也最沉稳,答对清晰。淑慎公主肖其母,眉目明丽,言语间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娇憨与大胆。和惠公主则更文静些,但眼神清亮。
闲话片刻,雍正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缓缓扫过女儿们青春的脸庞,忽然问道:“你们渐次大了,寻常人家女儿,此时或已开始议亲,想着相夫教子、主持中馈。你们是朕的女儿,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衣食尊荣自不待言。朕今日想问你们,除去这公主的身份与将来的婚嫁,你们自己,可曾想过此生要做些什么?有何志向?”
此言一出,亭中顿时一静。连皇后凌普都微微讶异,抬眼看向皇帝。这个问题,实在太不寻常,甚至有些惊世骇俗。女子,尤其是天家之女,命运几乎从出生起便被划定:学习礼仪,等待指婚,嫁入勋贵之家,成为维系皇权与勋旧纽带的象征,然后生儿育女,终老于内宅之中。何曾有人问过她们“自己”的志向?
几位公主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作答。她们自幼被教导恭顺、贤淑,何曾有人鼓励她们思考“志向”?但内心深处,那些听过的海外传奇、读过的地理图志、甚至格致院里传出的新奇故事,却又像小小的火苗,从未熄灭。
怀恪公主深吸一口气,她是长姐,须得带头。她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回皇阿玛,儿臣……儿臣常听师傅们讲起,国朝船队远航南洋,披波斩浪,绘制海图,与诸国交通。儿臣……儿臣有时会想,若儿臣不是女儿身,是否也能习航海之术,乘巨舰,览八方风物,为我大清开……开阔眼界?”她终究没敢直接说出“开疆拓土”四字,但意思已明。
雍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未置可否,看向淑慎公主。
淑慎公主年纪小些,顾虑也少,见皇阿玛并无不悦,胆子便大了,脆生生道:“皇阿玛!儿臣不喜欢整天待在屋子里绣花!儿臣喜欢看格致院送来的那些机器图样,觉得比诗词有趣多了!儿臣听说南方有种‘飞梭’,织布快得很,要是能琢磨出更快的织机,让天下百姓都有更便宜厚实的衣裳穿,不是比……比单单自己穿金戴银更有意思吗?”她的话带着孩童的天真,却直指“利民生”的实用之道。
和惠公主咬了咬唇,细声细气却坚定地说:“皇阿玛设立翻译馆,译介西夷书籍。儿臣……儿臣想学好拉丁文、荷兰文,将来……将来也能翻译他们的书籍,让我大清的人,知道山外有山,海外有海。知己知彼,方能……”她想起师傅教过的词,“方能取长补短。”
其余几位稍小的公主,有的说想学医术“济人”,有的说想像男子一样“丈量土地、修治河渠”,虽言语稚嫩,却无一人提及只想嫁入高门、安享富贵。她们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人”而非“附属品”的光芒。
皇后凌普听得心惊,忍不住轻声唤道:“皇上……”她想说,这太不合规矩,女儿家怎可有如此“狂妄”之想?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雍正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看着女儿们,脸上并无怒色,反而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欣慰的复杂情绪。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朕,很高兴。”
简单的四个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朕高兴,不是因为你们的志向一定都能实现,也不是鼓励你们个个都去效仿男子,弃红妆而就戎装。”雍正的目光如深潭,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朕高兴的是,你们没有把自己仅仅看作一件华美的装饰、一个待价而沽的联姻之物。你们眼里有光,心里有火,想的是‘做事’,是‘有用’,是更广阔的天空。这,才不愧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不愧是在朕‘重实学、开海疆’的国策下长大的女儿。”
他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你们可知,历朝历代,有多少公主、宗室女,一生困于府邸方寸之间,所思所想,不过争宠固位、锦衣玉食,最终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朕不愿你们的命运仅止于此。我大清正在经历数百年未有之变局,朕需要能文能武、能内能外的儿子,同样也需要见识不凡、胸有丘壑的女儿!”
亭中落针可闻,只有春风拂过花叶的细微声响。皇后凌普的眼神由担忧渐渐转为震动与深思。公主们则激动得脸颊微红,胸脯起伏。
“你们的志向,很好。”雍正继续道,“但路要一步步走。怀恪,你对海事有兴趣,朕准你以后可查阅非机密的海疆衙门文报、船队航行日志,也可向陈弘谋(已升任海疆衙门副使)等请教海外风物,但需谨记,不可干涉具体军政。淑慎,你对机械有心,格致院的公开讲学,你若想去听,朕许你隔帘旁听。和惠,翻译馆的西洋文书,你可借阅学习,朕会让人给你找合适的师傅。”
他给予的,并非立即实现的承诺,却是一扇扇缓缓推开的窗,让她们得以窥见、并可能走向那曾遥不可及的世界。
“至于将来,”雍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的婚嫁,朕自会为你们择选门第相当的额驸。但朕今日告诉你们,也告诉天下人:我大清的公主,除了是妻子、是母亲,同样可以是皇阿玛的‘同道’,是我大清开拓基业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未来,或许你们中真有人能如东汉班昭那般着书立说,或如唐平阳公主那般(虽未明言)有所作为,或是在新的领域,为我大清开辟前所未有之公主典范!”
他看着女儿们眼中愈发璀璨的光芒,最终道:“记住你们今日的话。朕会看着。好好学,认真想,用你们的眼睛和头脑,去为爱新觉罗家,也为天下女子,看看这新时代,究竟能走出多远、多宽的路。”
公主们离席,齐齐跪拜,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不负皇阿玛期望!”
那一日,御花园的春光,似乎格外明媚动人。一种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气息,随着公主们离去时轻盈而坚定的步伐,悄然在后宫,乃至整个帝国最顶层的家族中弥漫开来。
消息虽未正式传开,但皇帝与公主们的这番对话,还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极小的范围内激起了涟漪。保守者暗中摇头叹息“牝鸡司晨,非国之福”;而一些敏锐的朝臣,如怡亲王、张廷玉等,却从中品咂出了皇帝更深远布局的意味——皇上,这是要将变革的精神,注入皇室的每一个角落,连公主都不例外。
果亲王府中,允礼从阿晋那里听到些许风声,默然良久,望着窗外抽芽的新枝,只轻声说了一句:“皇兄……是真要改天换地啊。”语气复杂难明。
养心殿内,雍正独自立于地图前。女儿们的志向,是他宏大蓝图中的一个意外惊喜,却也是情理之中。他要塑造的,是一个从思想到技术、从男子到女子(至少是皇室女子)都充满活力与进取心的“新帝国”。公主们若有能者,为何不能成为这开拓时代的特殊助力?或许未来,她们中真能走出几位不囿于深宫、能在文化、外交、甚至海外事务中发挥独特作用的“新公主”,那才是他爱新觉罗家族真正不同于以往任何朝代的气象。
他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
“木兰不必代父征,心有苍穹自鲲鹏。莫道红颜无大志,风云时代看新翎。”
写罢,他将纸笺收入一个暗格。这是一个开始,一个试验。路很长,阻碍会很多,但他既已开此先河,便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帝国的未来,需要所有可能的力量,无论男女。
春风再度拂过紫禁城的重重殿宇,这一次,似乎带着更多破茧而出的气息。
(第87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