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深秋，紫禁城的枫红菊黄尚未褪尽，初冬的薄寒已悄然渗入宫墙。新晋的宫嫔们像初绽的梅蕊，被小心翼翼安置在各自宫苑，学习繁复的宫规，适应森严的等级，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落入皇帝那双无处不在的、冷静审视的眼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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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雍正并未急于召见任何新人。他如常处理朝政，批阅奏章，召对臣工，仿佛后宫那几抹新添的颜色不曾存在。然而，每日黄昏前，敬事房总管太监必会躬身呈上一份特殊的“内起居注”节略，以及皇后或掌事嬷嬷关于新晋宫嫔日常言行的密报。
案头摊开的，是一份用工楷誊写的“新晋宫嫔简况”，旁有朱笔零星批注，字迹瘦硬峻峭。
马佳贵人（马齐侄孙女）：
居景阳宫东配殿。性温婉，通诗书，晨昏定省至勤，对主位谦恭有礼。喜抚琴，尤擅画兰。父兄在朝，于“摊丁入亩”事上配合尚可。
朱批：性稳，可塑。琴画怡情，无妨。
郭常在（科尔沁格格）：
居永和宫后殿。体健朗，性爽直，习满蒙语，汉话稍逊。好骑射，于宫中不得施展，常于院中习练布库（摔跤）强身。食欲佳。
朱批：体质好。联蒙之需。稍加引导规矩即可。
李常在（汉军旗，兄在南洋）：
居启祥宫。识文断字，寡言细行。闲时常翻阅其兄寄回之海图杂记抄本，对异域风物似有兴趣。女红平平。
朱批：心向海外？可留意。其兄可用，彼亦或为窗。
刘答应（内务府包衣）：
居钟粹宫西配殿。极沉静，每日除请安、学规矩外，多在屋中看书（多为《女诫》《内则》及简单算书），或协助掌事宫女整理本宫份例账册，条理清晰。与同宫襄嫔交谈，言语谨慎得体。
朱批：确系稳妥。核算之能，可试。
雍正的目光在这些文字上缓缓移动，指尖无意识敲击着紫檀桌面。他看的不仅是性情爱好，更是她们背后的家族牵连、政治象征，以及她们本人是否“有用”。后宫，于他而言，是前朝的延伸，是平衡的砝码，亦是收纳可用之才的另一个“衙门”。
“高无庸。”
“奴才在。”
“明日晚膳后，传李常在与刘答应，先后至养心殿后殿‘随安室’。”他语气平淡，如同安排一场公务禀报。
“嗻。”高无庸心头雪亮。皇上这是要开始“验看”新人了，先从看似有“特殊价值”且位份较低、不易引人注目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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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安室”并非正式寝宫，乃养心殿后一处清净暖阁，有时皇帝在此小憩或单独召见极为亲近的臣工宫眷。在此处初次召幸低位宫嫔，既显某种“随意”的亲近，又不失分寸，更便于控制局面。
李常在是先来的。她穿着合规矩的藕荷色旗袍，发髻简洁，脸上薄施脂粉，恭敬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雍正并未多言，只问了问她兄长在南洋的差事，提及几句船队见闻。李常在应答虽有些磕绊，但提及兄长信中描述的海外物产、风土时，眼中确有一丝真实的好奇与光彩。雍正看在眼里，略问了几句，便让宫人引她去寝处。过程简短、克制，更像一次温和的考核。李常在离开时，脚步有些虚浮，不知是紧张还是茫然。
约莫半个时辰后，刘答应被引了进来。她穿着更素淡的月白旗袍，行礼动作标准得不差毫厘，低头敛目，气息平稳。
“起来吧。”雍正坐在暖炕上，手里拿着一份关于内务府近年宫份开支的简表，看似随意地问道，“钟粹宫近三个月的炭敬、灯油、茶叶支领记录，你可看过？”
刘答应微微一愣，旋即谨慎答道：“回皇上，奴婢协助襄嫔娘娘管事宫女整理账册时，曾略看过眼。数目……大致清晰，唯十月茶叶一项，与往月相比似有细微出入，已标注存疑，待核。”
“哦？有何出入？”
“账面领用是十五斤，但奴婢对照各房份例与娘娘赏赐记录，实际应耗不过十二斤左右。差额虽小，但……”她顿了顿，“但按例，此类消耗应有更细目可循。”
雍正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问的并非宫闱秘事，而是具体事务。她的回答，显示她确实看了、想了，且敢于提出疑问，虽然语气极其谦卑。
“嗯。”他放下简表，“皇后近日要复核去岁各宫衣料支用，账目繁杂。明日你去长春宫，听皇后吩咐，协助整理一二。”
“奴婢遵旨。”刘答应深深一福，心中明了，这是皇上对她的第一次“实务”指派。
接下来的时间，与对待李常在相似，平静近乎寡淡。雍正并未表现出多少亲昵，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宠幸”，更像是一种身份的确认与盖章。刘答应始终保持着那种沉稳的恭敬，离去时步伐依旧平稳。
之后数日，郭常在、马佳贵人也依次被召至“随安室”。郭常在的爽朗健谈在皇帝面前收敛许多，但提及草原旧事时仍不免流露出自然的神采；马佳贵人则尽显闺秀教养，谈吐文雅，抚琴一曲《梧叶舞秋风》，技艺娴熟，意境清冷。雍正各有赏赐，态度却始终是那种带着距离的、观察者般的温和。
这一切都在低调中进行，未曾引起太多波澜。新人们得到的“恩宠”看起来均匀而平淡，恰如皇帝一贯的风格。唯有身处其中的女子，方能隐约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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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腊月初六，尚有一月余。但依规矩，亲王大婚前，需携未来嫡福晋入宫，向皇上、皇后及太后（若在）谢恩请安。
果亲王府内，允礼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吉服样料，神色淡淡。阿晋在一旁轻声禀报：“王爷，宫里传话，明日巳时初刻进宫。孟小姐……孟福晋那边，沛国公府已准备妥当，明日辰时三刻，轿子到府门外汇合。”
允礼“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萧疏的庭院。孟静娴……他只在多年前的宫宴上远远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如今竟要成为他的妻子，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王爷，”阿晋犹豫了一下，“明日进宫，皇上面前……”
“我知道。”允礼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礼仪周全，言行恭谨，夫妻……和睦。”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阿晋心中暗叹，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沛国公府内，孟静娴对镜试穿着明日入宫的礼服，指尖微微颤抖。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秀丽，只是眉眼间那份长年等待沉积下来的幽寂与期盼，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她终于要正式以“果亲王嫡福晋”的身份，踏入宫闱，去见那位赐婚的皇帝，也去见她心心念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允礼。狂喜与忐忑，几乎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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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晴冷。已时初刻，允礼与孟静娴准时抵达养心殿外。
允礼一身亲王冬朝服，气度清贵，只是眉宇间较往日更添几分沉静。孟静娴穿着符合规制的福晋吉服，妆容得体，低眉顺眼跟在允礼身后半步，唯有紧握帕子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殿内，雍正刚刚听完军机处关于西北粮运的汇报。闻报果亲王夫妇求见，便宣了进来。
二人入殿，大礼参拜。允礼的声音平稳：“臣允礼，携未婚妻孟氏，叩谢皇上天恩。”
孟静娴随着跪拜，声音轻柔却清晰：“臣女孟静娴，叩谢皇上隆恩浩荡。”她伏地时，眼角余光飞快地、贪婪地扫过允礼挺直的背影，心头酸热翻涌。
“平身，赐座。”雍正语气平和，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
他先与允礼简单问了几句婚仪筹备、府中近况，允礼一一恭答，言辞妥帖。雍正又转向孟静娴，问了沛国公安康，孟静娴亦应答得体，只是偶尔抬眸看向皇帝时，眼神里除了敬畏，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悲戚的感激。
雍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孟静娴的痴情与卑微，允礼的恭顺与疏离，以及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微妙的不协调感，他都看得分明。这很好。痴情的女子易于满足，也易于掌控；心存隔阂的丈夫，则会更谨慎地维持表面和谐，不敢行差踏错。这桩婚事，果然如他所料，能起到稳定的作用。
“你们婚事，乃奉先帝遗意，亦是佳偶天成。”雍正缓缓开口，带着定调的威严，“日后当相敬如宾，和睦持家，为宗室表率。孟氏，你既入皇家，须谨守妇德，襄助王爷。”
“臣女谨遵皇上教诲。”孟静娴再次下拜，声音微颤。
“允礼，”雍正看向弟弟，“成了家，便是大人了。朕望你收心静性，勿负朕望。”
“臣，必当谨记圣训，恪尽职守，善待……家室。”允礼躬身，语速平稳。
又说了几句闲话，雍正便让他们退下，往长春宫向皇后请安。
望着二人相偕离去、却始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背影，雍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
后宫，新人们正在他的观察与“宠幸”下各归其位；宗室，允礼这枚棋子也通过婚姻被更牢地固定。一切都在轨道上。
他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密报，是关于南洋船队在三佛齐（旧港）附近与荷兰商船发生小规模摩擦的简报。海外之事，渐入深水区。
内帷安稳，前朝方能全力应对外部的风浪。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思绪已飞向万里之外的波涛与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棋局。
（第87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