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咀嚼食物的声音清淅可闻。
那是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象是硬物被咬碎。
李毅没有回答。
他面无表情,大拇指按在红色的挂断键上。
“嘟。”
通话切断。
他随手将那部还在发烫的手机,扔给了身后的祁同伟。
“证物封存。”
“让技侦科提取声纹,我要知道这个人刚才在什么位置,吃的什么鱼。”
祁同伟接过手机,放进专用的物证袋里。
“明白。”
“另外,查一下刚才所有受伤暴徒的社会关系,只要还没断气的,就别让他们闲着,把嘴撬开。”
李毅说完,看都没看一眼旁边还在擦汗的赵立冬。
他转身上车。
那个防弹红旗的车门已经被烧得焦黑,车窗玻璃上也满是裂纹。
但这并不影响它继续行驶。
“李书记……这……招待所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赵立冬追了两步,想要解释。
祁同伟一把拉上车门,将赵立冬那张满是谄媚和惊恐的脸挡在外面。
车队重新激活。
这一次,哪怕车身带着被火烧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车辆敢再靠近半分。
前方的警车警笛长鸣,开道的气势比刚才足了十倍。
京海市的官员们钻进各自的公交,象是跟屁虫一样,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李毅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窗外。
这座城市的天空依旧阴沉。
马路两边,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然而,每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外墙上,都挂着同样的绿色围挡。
上面印着四个巨大的烫金大字——强盛集团。
不仅是工地。
路过的商业街,最大的商场叫“强盛百货”。
路边的连锁超市叫“强盛优选”。
就连一辆驶过的公交车,车身上的gg也是“强盛小灵通,沟通你我他”。
这座城市,仿佛被刻上了一个人的私章。
“老板。”
祁同伟看着窗外,脸色难看。
“这哪里是京海市,这简直就是高家的大院。”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只要是能挣钱的行当,全让他们给占了。”
李毅看着那个不断重复出现的“强盛”logo。
“拢断,才是最大的暴利。”
“高启强很聪明,他知道把钱撒出去,让整座城市都离不开他。”
“只要京海的经济还在转,他的血槽就是满的。”
李毅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可惜,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国家,不姓高。”
车队穿过繁华的市区,拐进了一条幽静的林荫大道。
京海市委招待所。
这里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
此时,招待所门口已经铺上了红地毯。
两排服务员穿着整齐的旗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市委办的主任正在指挥着一群工作人员,最后检查着横幅有没有挂歪。
车队缓缓停下。
李毅推门落车。
赵立冬一路小跑过来,想要引路。
“李书记,您受惊了,先去房间休息一下,晚上的接风宴……”
李毅没有理会他。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衣着光鲜的官员,越过了那些满脸堆笑的人群。
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蹲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警服,没戴警帽。
头发全白了。
不是那种老年人的苍白,而是一种透支了生命力的灰白。
他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但那张脸上写满了沧桑,背也有点驼。
他就那么蹲在花坛边上,手里夹着一根劣质香烟,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热闹的场景。
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麻木。
象是一尊风干了的雕塑。
李毅停下脚步。
赵立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一变。
“那个谁!怎么回事!”
赵立冬对着旁边的秘书低吼。
“不是说了今天有大领导来,闲杂人等都清场吗?怎么让他在这里抽烟!”
秘书吓得脸都白了,刚要跑过去赶人。
李毅动了。
他推开了挡在前面的赵立冬,径直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白发警察听到了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李毅。
没有起身敬礼,也没有掐灭手里的烟。
他只是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青色的烟雾,眼神平静得象一潭死水。
李毅走到他面前,站定。
“安欣?”
李毅叫出了这个名字。
白发警察愣了一下。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领导好。”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长年吸烟留下的烟嗓。
“我是市局宣传科的安欣。”
“这种场合,我不该在的,我这就走。”
安欣说着,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转身就要离开。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李毅的手。
手指修长,有力,悬在半空。
安欣看着那只手,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领导的手了。
自从被调到宣传科,他就成了局里的边缘人,一个只会写写稿子、搞搞法制宣传的“吉祥物”。
甚至连刚入职的辅警,见到他都敢开两句玩笑。
“李书记……”
旁边的市公安局局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安欣同志身体不太好,脑子也有点……有点轴。”
“他就是来送个宣传展板的,不懂规矩,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这就让他滚蛋。”
李毅没有收回手。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满脸肥肉的局长。
眼神如刀。
局长的声音戛然而止,象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觉得他身体很好。”
李毅转过头,重新看着安欣。
“脑子,比你们所有人都清醒。”
安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李毅那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
迟疑了几秒。
他伸出了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李毅没有敷衍,他握得很紧,很用力。
安欣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热度,那是他这二十年来,极少感受到的温度。
“我想喝茶。”
李毅松开手,看着安欣。
“但我不想喝招待所的茶,没味道。”
“安科长,去我房间,把你那杯子里的茶,给我倒一碗?”
全场死寂。
赵立冬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市局局长的腿都在打摆子。
让一个宣传科的小科长,去给中央督导组的组长倒茶?
还是去房间单独倒?
这其中的政治信号,强烈到让人头皮发麻。
安欣看着李毅。
他似乎想从这个年轻的大官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作秀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我的茶很苦。”
安欣垂下眼皮,声音低沉。
“以前有人喝过,后来嫌苦,吐了。”
“我不怕苦。”
李毅笑了笑,转身走向招待所的大门。
“跟上。”
只有两个字。
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安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
他捏了捏衣角,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这一次,没人敢拦他。
……
招待所顶层,一号套房。
祁同伟守在门口,象一尊门神,将所有想要以此借口汇报工作的官员,全部挡在了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
李毅脱掉了那件沾着烟尘的风衣,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沙发上。
安欣有些拘谨地坐在对面。
他那只从不离身的不锈钢保温杯,放在茶几上。
杯盖拧开了。
热气升腾,带着一股廉价茶叶特有的苦涩味。
李毅没有嫌弃。
他拿过一个瓷杯,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一口。
确实苦。
象是黄连水。
“二十年。”
李毅放下杯子,看着安欣那一头白发。
“从意气风发的刑警队安警官,到满头白发的安科长。”
“这种苦水,你喝了二十年,还没喝够?”
安欣的手抖了一下。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下意识地想要抽出一根,但看了一眼李毅,又塞了回去。
“习惯了。”
安欣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全是无奈。
“茶苦一点好,提神。”
“不苦,容易做梦。”
“梦醒了,看着周围还是一片黑,那才叫绝望。”
他抬起头,看着李毅。
眼神里多了一丝劝诫。
“李书记,您是上面来的大领导,有些话,我不该说。”
“但是,我还是想多句嘴。”
“京海的水,不是一般的深。”
“这底下全是淤泥,全是烂根。”
“您这身衣服太干净,下来走一圈,容易脏。”
“趁着还没陷进去,办完公事,早点回吧。”
这是他在保护李毅。
也是他在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希望看到有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最后也折在这个大染缸里。
哪怕这个人是钦差大臣。
李毅没有说话。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文档袋。
很旧的牛皮纸袋,边角都已经磨损了。
他把文档袋放在茶几上,轻轻推到安欣面前。
安欣看了一眼那个文档袋上的编号。
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卷宗。
是他和那个卖鱼的高启强,真正走向决裂的起点。
“脏?”
李毅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
“安欣,你觉得我是来这儿旅游的吗?”
李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我知道这下面有烂根,有淤泥,还有吃人的王八。”
“我也知道,这二十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他们扳倒,但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被所谓的‘程序’,所谓的‘大局’给按住了。”
安欣沉默了。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抓着那个保温杯。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些死去的证人,那些失踪的线索,那些在深夜里独自吞下的眼泪。
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
“我可以告诉你。”
李毅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是京海市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那个巨大的“强盛集团”霓虹灯牌。
“我这人,有个毛病。”
“我不怕脏。”
“水再深,我也能给它抽干了。”
“淤泥再多,我也能给它挖空了。”
李毅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刺眼的霓虹,象是一尊审判的神只。
“安欣。”
“你那把枪,生锈了吗?”
安欣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浑浊了二十年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虽然微弱,却从未真正熄灭的火。
“报告领导。”
安欣站起身,腰杆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仿佛那个二十年前的愣头青,又回来了。
“只要有子弹。”
“它随时能响。”
李毅笑了。
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好。”
“那今晚,我们就先去试试枪。”
“带我去白金瀚。”
“我要去会会那位,在电话里吃鱼的高老板。”
安欣愣住了。
白金瀚。
那是高启强的大本营,也是京海最奢靡、最黑暗的销金窟。
更是从来没有人敢去查的禁地。
“现在?”安欣问。
“就现在。”
李毅拿起风衣,披在身上。
“祁同伟。”
他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房门瞬间打开,祁同伟走了进来。
“老板。”
“通知特警队,全员集合。”
李毅一边往外走,一边整理着袖口。
“让所有人把子弹压满。”
“今晚,我要砸场子。”
安欣看着那个杀气腾腾的背影。
他的血液,在这一刻,久违地沸腾了起来。
这一次。
好象真的不一样了。
他抓起桌上的保温杯,大步跟了上去。
门外的走廊里。
赵立冬正在和几个官员窃窃私语,商量着晚上怎么给李毅“接风洗尘”。
突然看到李毅带着安欣和祁同伟气势汹汹地走出来。
“李书记,您这是要去哪?晚宴马上开始了……”
李毅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赵立冬。
“晚宴取消。”
“我要去白金瀚,赵市长要不要一起去?”
赵立冬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白……白金瀚?”
“那地方……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安全……”
李毅冷笑一声。
“是不安全。”
“不过是对谁不安全,那得看我的心情。”
说完,他大步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
隔绝了赵立冬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
楼下。
警笛声再次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开道。
而是为了猎杀。
京海的夜,注定要被染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