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套?下周就要?”
我对着话筒吼回去,声音在大车间空旷的穹顶下撞出回音,“老周,你当我是孙猴子,拔根毫毛就能吹出一堆猴兵猴将?原材料呢?那特种机油的指标还没定死,现在的麻线全靠人工手搓,这哪是生产,这是在绣花!”
听筒里,周卫国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铁锈味:“林钧,你给我听好了。这次不光是任务,上面派下来的专家组也是下周到。这帮人全是喝过洋墨水的,手里拿着游标卡尺和光谱仪,专门来审你的‘手感训练法’。要是拿不出让他们闭嘴的数据,你那套‘人肉校准’的把戏,就得被打成‘唯心主义’的封建糟粕,连带着咱们厂都要背处分!”
电话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像催命符。
我把听筒扔回座机,力气大得差点把电话底座砸裂。
两千套是个体力活,咬咬牙能扛。
但那个专家组,是要命的阎王。
在那帮迷信德国图纸和苏联标准的人眼里,我们这种靠唾沫、手汗和老茧搞出来的东西,就是野路子,是旁门左道。
要想说服他们,光靠嘴皮子不行,得让他们看见“魂”。
“怎么说?”老罗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我身后,手里那根烟袋锅子早就灭了。
“要么咱们把这套土法子变成必须要推广的‘绝技’,要么咱们就被当成骗子扫地出门。”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和陈年铁屑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冷静,“罗叔,秀云姐,咱们得改改规矩。既然他们要看科学,咱们就给他们看看,什么叫‘把人算进公式里’。”
当晚,废料车间没熄灯。
我们在那张满是划痕的操作台上,搞出了一个怪胎——“血脉搓线台”。
这玩意儿没什么高科技,就是在搓线柱的轴心里,埋了一根极细的紫铜丝。
这铜丝连着一台我从实验室里扒拉出来的老式示波器。
但这还不够。
“把名字编进去。”我指着那些麻线芯子,“每一根合格的基准线,里面都要编进三个人的代号。这根线是谁搓的,用了谁的手法,源头是哪个老师傅,都得有记录。新学徒要把这名字刻在脑子里,这就是他们的‘心理扳机’。”
这一招听着玄乎,其实是心理暗示。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如果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前辈的传承,手就会稳。
手稳了,微表情就少了,那根紫铜丝传导出来的生物电信号,就是平的。
第二天试运行,场面有些压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钳工,手里攥着一团麻,站在台前哆嗦。
他叫老赵,也是个八级工,但自从大跃进时候炸了炉子,手就一直抖。
“林工,”老赵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板,“我这手废了,搓不出好线。但我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爹的名字编进去?他是当年鞍钢的一炉长,死在炉台上的。这线里要是有了他,这帮崽子们用起来,不敢不尽心。”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秀云红着眼眶,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
她那只残疾的左手极其灵活地挑开麻线内芯,将一张写着“l·1963”极小油纸条卷了进去,再用红绳死死勒紧。
“赵铁柱,1963,在列。”陈秀云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口。
老赵那个刚进厂的傻徒弟,被蒙上眼睛推到了台前。
这小子平时毛手毛脚,这会儿却像换了个人。
他伸手握住那根藏着他师爷名字的麻线,嘴唇哆哆嗦嗦地念叨:“师爷保佑,师父盯着”
奇迹发生了。
那台只有一条绿线的老式示波器,原本因为那小子的紧张而上下乱窜的波形,在他念完名字的一瞬间,突然拉直了。
一条极其稳定的方波,像心跳一样规律地跳动着。
“这不科学”旁边记数据的小李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违反生理学常识啊,这小子的心率明明在飙升,但这手上的动作怎么能稳成这样?”
“因为他手里握着的不是麻绳,是他师爷的命。”我冷冷地把数据单拍在桌子上,“把这条写进操作规程里。”
我趁热打铁,在那块被擦得黑亮的黑板上,加上了一个新环节——“搓线宣誓”。
不管是谁,上台前必须背诵《无仪表维修操作指引》的第一条。
老罗把烟袋锅子别在腰里,这辈子没上过讲台的他,破天荒地拿起了一块炭刷。
他那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爬虫,但每一笔都透着股狠劲。
黑板上多了两行大字:
“手是眼,心是尺。”
“火种不灭,代代相续。”
一整天,车间里都是低沉的背诵声和搓麻绳的沙沙声。
这声音不像工厂,倒像个肃穆的祠堂。
深夜,送走了最后一批眼圈发红的工人,车间里再次空荡下来。
月光从高处的排气窗透进来,把那些飞舞的尘埃照得像飘浮的金沙。
我走到搓线台前,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还没封口的麻线。
这根线里,我还没放名字。
我想了想,拿起笔,在那张微缩的油纸条上,写下了三个代号:“lj·csy·o”。
林钧、陈秀云、老罗。
我把线搓好,轻轻嵌入教学板的卡槽里。
手指搭上簧片的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
没有名字的祈祷,只有纯粹的技术共鸣。
那台本来已经有些过热的示波器突然亮了一下,屏幕上的绿色光点猛地跳起,拉出了一条极其特殊的波形——先是一个尖锐的波峰,然后是漫长的、平滑的低谷,最后是一个有力的回勾。
我愣住了。
这波形我太熟了。上辈子在研究所整理历史档案时,我见过这张图。
这是1963年,也就是明年,咱们国家第一颗争气弹引爆前,控制台主控开关被按下那一瞬间的电流脉冲图。
怎么会完全重合?
一股寒意混着热血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示波器,看向窗外。
车间外的空地上,月光惨白。
早已过了下班点的党委书记周振邦,正像尊雕像一样站在那儿。
他没穿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而是披着一件军大衣,手里捏着一份牛皮纸档案袋。
月光正好打在那个档案袋的一角,那上面盖着的一枚鲜红的印章,在夜色里红得刺眼。
那是只有最高机密调令才会用的——“绝密·叁零叁”。
我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惊涛,把手里的麻线慢慢缠回手腕,推开沉重的铁门,一步步朝周振邦走去。
周振邦看着我走近,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他没有把那个档案袋递给我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往怀里缩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