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rks07跟前,手指沿着控制面板的纹路慢慢摩挲。
灰尘簌簌落进指缝,混着金属特有的冷意,像三十一年前某双粗糙的手,正隔着岁月攥住我的手腕。
频谱仪的绿波还在屏幕上起伏,林小川刚才说这机器每隔二十四小时就往某个坐标蹦跶一次信号,我盯着那规律的波形,突然想起吴德海被批斗那天,他脖子上挂着铁牌子,嗓子哑得像砂纸,可喊"滤波器别关"时,眼睛亮得能烧穿批斗会的黑布横幅。
"林总,电源接好了。"林小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额角沾着电线皮的碎屑,正把便携发电机的接口往机器侧面插。
我伸手按住他手背:"慢着,先查过载保护。"老罗扛着万用表挤过来,金属表笔碰在机壳上叮的一声:"绝缘值正常,电容没鼓包。"他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进山时蹭的青苔,"老吴头当年焊的线路,扎实得很。"
屏幕亮起的瞬间,我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绿色字符爬得很慢,像老钟表的秒针,"身份未验证,仅限查看模式"这行字啃噬着视网膜。
我摸出吴德海那本磨破边的笔记,纸页间飘出股旧机油混着烟草的味道——他总说抽烟能防金属粉尘,可最后得的是肺病。
"林总,你看这个!"苏晚晴突然抽了口冷气。
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旁边,指尖压着笔记最后一页,"七频联动"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七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71968127"。
我凑近看,那数字的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分几次补上去的,"1968年12月7日?"苏晚晴的指甲尖轻轻敲着数字,"周老说过第七次校频是那天,可这串数字"
"是日期。"我突然反应过来,"71是前缀,后面是68年12月7日。"苏晚晴的眼睛唰地亮了,像雪夜里突然点着的煤油灯。
她抓起笔记就往外跑,棉鞋跟在水泥地上刮出刺啦声:"我找周老确认!"
周振声正蹲在门口烤火,枯枝在铁盆里噼啪炸响,把他脸上的皱纹都映得泛红。
苏晚晴的声音飘过去时,他手里的旱烟竿抖了抖,火星子落进雪里,滋地冒了股白烟。
老人沉默了足有半支烟的工夫,烟丝烧到过滤棉才哑着嗓子开口:"那天我们没设数字口令"他抬头看天,雪花落进浑浊的眼睛里,"我们吹了段曲子。"
我摸出口袋里的口琴,铜片上的绿锈硌得掌心发疼。
周振声的手指刚碰到琴身就抖起来,像触到了滚烫的铁块。
他对着口琴哈了口气,白雾里露出点笑意:"当年小吴非说口琴能当备用密钥,说要是哪天机器认不出人,就用《我的祖国》敲开它的门。"
琴音响起时,整个屋子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周振声的嘴唇贴在口琴上,第一个音符像片羽毛,轻轻扫过机器的金属外壳。
第二小节升调时,我听见继电器"咔哒"一声轻响——不是错觉,老罗的万用表指针猛地跳了三格,林小川的频谱仪发出蜂鸣,屏幕上的绿色波浪突然聚成一束,像有人在黑暗里举高了火把。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回来,第七任操作员。"
屏幕上的字烫得我眼眶发酸。
打印机开始吐纸,沙沙声像极了吴德海当年在车间记笔记的动静。
我捡起纸条,"下一响应时间:明日凌晨4点17分"这行字还带着打印机的温热,和三十一年前他留在机器上的"小钧,滤波器别关"重叠在一起。
"得做个测试。"我把纸条递给苏晚晴,她的手指在发抖,却还是稳稳地把纸折成方块塞进胸袋,"老罗,用备用线架台低功率发射器,信号特征模仿rks07,但发送时间提到凌晨4点整。"
老罗的工具箱盖"砰"地合上:"明白!"他转身时,扳手从箱子缝里掉出来,我弯腰去捡,看见他工装内侧绣着朵梅花——和机器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林小川抱着示波器凑过来:"您是想看看对方是按死时间接收,还是实时监控?"我点头,他的喉结动了动,"要是他们调整窗口"
"说明背后有活人。"我拍了拍他肩膀,年轻的肩膀硬得像刚淬过火的钢,"要是没调整"
"就是死系统在转。"苏晚晴接口,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那副旧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但不管哪种,我们都得把信号送出去。"
次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山林黑得像口倒扣的锅。
老罗的发射器在墙角嗡鸣,林小川盯着示波器,每过十秒就报一次时间:"三点五十三点五十一"我盯着rks07的屏幕,心跳声盖过了机器的轻响。
"四点整!"林小川按下发射键,示波器的波形突然窜高,像根刺破黑暗的银针。
四点十七分整,监测设备发出尖锐的蜂鸣。
林小川扑过去,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有信号!
但"他抬头时,额角全是汗,"波形里多了段脉冲,正好在四点整的位置!"
我盯着那截突兀的小波峰,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苏晚晴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手背:"他们在试探。"
"不是试探。"我合上记录本,笔帽在纸页上压出个深印子,"是确认。
确认我们是不是"自己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我望着山林的方向,那里黑黢黢的,可我知道,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的信号。
"该用真名了。"我轻声说。
苏晚晴的手突然搭在我胳膊上,她的手指凉得像雪水:"林总"她欲言又止,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一旦暴露真实身份"
我握住她的手,隔着两层粗布手套,能摸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游标卡尺磨出来的。"当年吴师傅把机器交给我们时,就没打算藏着。"我望着rks07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字符,"有些对话,藏了三十一年,也该见光了。"
雪越下越大,机器散热扇的嗡鸣里,我仿佛又听见了那首走调的《我的祖国》。
这次,不是在回忆里,是在三十一年后的雪夜里,由我们接着往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