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1 / 1)

刘红梅照顾姥姥太累了,无心无力,今年的年夜饭由宋明宇安排在了城东那家以“园林私宴”闻名的饭店。

大年三十下午六点半,宋明宇开车载着庄颜穿过张灯结彩的街道。雪从午后开始飘,此刻已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被车轮碾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庄颜望着窗外,商铺大多关了门,偶尔有提着年货匆匆赶路的行人,红色的灯笼在暮色中连成一串温暖的珠链。

“有两个月没见爸了。”她轻声说。对于工作到大年二十八才从北京匆匆赶回来的宋黎民,她既觉得敬佩,又替他感到劳累。

饭店的停车场已停了不少车,多是黑色、深灰等稳重的款式。门童穿着厚制服小跑上前拉开车门,冷风夹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宋明宇把车钥匙递给泊车员,自然地揽住庄颜的肩,朝那扇厚重的仿古木门走去。

包间在走廊最深处,名叫“松涛阁”。推开门,暖意与茶香扑面而来。房间很宽敞,正中是一张可容纳十五人的红木圆桌,铺着暗红色绣金线的桌布。墙上挂着装裱精致的山水画,角落里的仿古宫灯洒下柔和的光。先到的是爷爷和宋黎民,两人正坐在靠窗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低声说话。

“爷爷,爸。”宋明宇唤道。

庄颜跟着叫人,声音比平时轻柔些。宋黎民抬起头,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眼下的阴影明显,但目光依然锐利。

“来了。”宋黎民点点头,目光在庄颜身上停留了一瞬,“小庄气色不错,看来明宇照顾得还行。”

“谢谢爸。”庄颜微微躬身,感觉脸颊有些发热。

爷爷招招手:“颜颜过来坐,别站着。你现在是两个人,要当心。”

老人的声音温和,带着浓重的林州口音。庄颜依言在旁边坐下,手规矩地叠放在膝上。

七点整,刘红梅独自来了。

“给姥姥煮了饺子,她吃了几个先躺下了。我不能待太久,妈身边不能长时间离人……”她穿了件暗红色羊绒开衫,头发挽得一丝不苟,但脂粉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嘴角那抹得体的笑容也显得勉强。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原来无论贫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牵挂并无不同。只是,在这样的家庭里,这份“不容易”又叠加了更多看不见的东西——需要维持的体面、需要平衡的关系、需要谨慎处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庄颜望着婆婆略显僵硬的肩背,心里那股刚进门时的紧张,渐渐混入了一丝复杂的体谅,以及更深的不安:如果连刘红梅这样背景、能力、资源都远胜自己的人,都活得如此费力,那她呢?她这个除了努力读书几乎一无所有的农村女孩,该如何在这片看似华丽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中站稳?

凉菜陆续上桌。雕花精美的拼盘,水晶肴肉薄如蝉翼,醉虾排列整齐,琥珀色的核桃仁闪着油光。服务员动作轻巧无声,报菜名时声音恰好能让全桌听见又不显突兀。

“黎民这次去北京,事情办得还顺利?”爷爷端起茶杯,看似随意地问。

桌上短暂安静了一瞬。庄颜立刻竖起耳朵,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宋黎民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过了几秒才开口:“刚把林州地铁项目的初步方案报到部里,算是拿到‘入场券’了。现在最大的难点是排位——全国同类待批项目二十多个,林州的顺位得往前拱。”

爷爷“嗯”了一声,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碟子里的姜丝:“关键人物都见过了?”

“该拜的码头都拜到了。”宋黎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李副部长那里见了两次。老领导退之前打过招呼,算是接上了线。但如今这形势……光有招呼不够,得让部里看到林州的迫切性和独特优势。”

他把“独特优势”四个字说得略重了些。

“材料准备得扎实吗?”

“规划院的团队熬了几个通宵,把沿线经济拉动效应、人口覆盖密度、远期路网衔接的数据都夯实了。”宋黎民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桌面,“但光有纸面东西不够。开春后得请部里相关司局的人下来走走,看看实地。特别是西城区那片——规划中的换乘枢纽,现在还是老旧厂区,观感上得先有个说法。”

爷爷的筷子在姜丝上停了停:“拆迁的事,市里要有预案。这是硬骨头。”

“王书记已经让摸底了。”宋黎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现阶段关键是让项目在部里挂上号、排上位。后续的资金、拆迁、施工……都是后话。眼下这一步踏不实,后面的都谈不上。”

他放下筷子,语气恢复了平淡:“两个月,能把门推开条缝,让林州挤进那间‘等候室’,就算没白跑。”

对话在这里停住了。爷爷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转而夹起一块清蒸鱼腹,仔细剔去细刺。

庄颜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剥着一只白灼虾,心中却波涛暗涌。这些词汇——“部里”“换乘枢纽”“专家组”——在今晚之前,对她而言只是新闻里遥远的概念。而现在,它们从公公嘴里平静地吐出,关联着这座城市的未来骨架、数以亿计的资金流向、无数人未来的出行与生活。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她坐在这个家庭的餐桌旁,却仿佛透过一扇窄窗,窥见了权力机器某个精密齿轮的转动瞬间。她感到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疏离的战栗——兴奋于能触及这真实运转的世界规则,疏离于自己只是规则之外一个偶然的旁观者。

热菜开始上了。清蒸东星斑、佛跳墙、蟹粉狮子头……一道道菜式精美,分量不多,但摆盘讲究。

吃到一半时,宋黎民忽然转向宋明宇,话题毫无预兆地转了向。

“明宇,过完年就抓紧看房吧。让你妈把钱打给你,她要照顾老人,别事事麻烦她。选地段好一点的,离医院近,学校资源也得考虑。你大了,这点事情要办好。”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买什么菜,甚至没有用“商量”“建议”这样的词,而是直接的陈述。

庄颜握着汤匙的手僵住了。滚烫的瓷勺边缘贴在指腹上,她竟一时没感觉到疼。

一套房子。一套“地段好、近医院、学校资源好”的房子,在林州这样的省会城市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科室里那些年轻医生夫妻,攒首付要五到八年,还贷要二三十年,每天讨论的是利率、公积金、哪个新盘又涨了五百。为了孩子能上个好学校,多少家庭掏空积蓄、背上二三十年的债务,未来人生都被一纸房贷合同框定。

而在宋家这张餐桌上,在佛跳墙氤氲的热气与东星斑细腻的鱼肉之间,购置这样一套房产,只是一个轻描淡写、顺理成章的决定。没有预算讨论,没有价格比较,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看‘锦苑’那边就不错,新开发的,户型大,绿化也好。”刘红梅接话,声音有些沙哑,“旁边还有个私立幼儿园,档次不错。”

宋明宇点点头:“行,过了年我去看看。”

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掠过去了,重新回到春晚节目和今年的雪灾灾情。

庄颜慢慢喝下那口已经微凉的汤。“拥有”一套地段优越的大房子,竟然如此轻易,轻易到让她心慌。这种轻易背后,是她无法参与、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资源运作方式。她像个突然被抛入高速列车上的乘客,窗外的风景飞掠而过,她却连这列车靠什么驱动、驶向何方都懵然无知。

年夜饭接近尾声时,服务员端上了果盘和甜点。宋黎民给刘红梅使了个眼色,她便从手提包里取出几个厚厚的红色信封。

“来,两个孩子,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她先将一个信封放在庄颜面前,又放了一个,“这是姥姥给你的。”

信封是质感厚实的朱红色,没有印花,只在正中用金色颜料印着一个端庄的“福”字。庄颜双手接过,触手沉甸甸的,棱角分明。

“谢谢妈,谢谢姥姥。”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接着,爷爷也从对襟唐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稍旧些的红包递过来:“好好养身子,给我生个健康的重孙。”

三个红包,整齐地摆在庄颜手边。她不用打开,那厚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的指尖轻颤,觉得自己说的感谢的话轻飘飘的,不够份量。记忆像破闸的洪水猛地冲撞进来——

母亲还在时,每年除夕夜都会在打扫干净、贴上新窗花的屋里神秘兮兮地招她过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红纸包。“颜颜,压岁钱,平平安安又一年。”里面是五块钱,有时两张两元加一张一元,有时五张一元的毛票。那五块钱,她会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时常拿出来看看,能留到正月十五以后。母亲去世后,连这五块钱也没有了。父亲醉酒后曾嗤笑:“赔钱货还要什么压岁钱?”

后来,她就再也不期待过年,更不期待压岁钱了。

可她现在快三十岁了,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竟然收到了压岁钱。不是五块,是三万。

丈夫调皮地冲她眨眨眼说:“都是你的,自己收好。”

都是她的。

这三万块钱,这顿年夜饭上轻描淡写决定的房子,像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另一种命运的轨迹。她寒窗苦读十余年,每日兢兢业业工作,月薪三千多;而成为“万元户”,在这个家庭里,只需要一顿饭的时间。

这不是嫉妒,不是怨愤,而是一种认知地基的剧烈震颤。她过去二十多年所坚信、所践行的那套价值体系——努力、节俭、量入为出、循序渐进——在这个全新的参照系里,显得如此微小、如此笨拙。就像一个人用尽全力划着小舢板,却突然被拉上一艘核动力巨轮,看着舷窗外飞速倒退的海岸线,茫然失措。

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立。在这个房间里,她是唯一的外来者,唯一需要重新学习一切规则的人。婆婆的疲惫她看在眼里,却无法真正分担;公公和爷爷谈论的“大事”她听得懂字面,却不懂背后的权力逻辑与潜台词;就连丈夫那份理所当然的从容,她也无法完全共享。她像个闯入者,被慷慨地赠予了入场券,却发现自己连舞台的方位都辨认不清。

更让她难受的是,她没有发言权。从买什么衣服、添置什么年货,到未来住在哪个小区、孩子上什么学校,所有决定在她到来之前就已有了默认的轨道。她可以提出异议吗?以什么立场?用她月薪三千的视角,去质疑这个家庭运转了数十年的逻辑?她甚至没有财力贡献一分一毫,在这个以经济基础决定话语权的现实里,她拿什么去争取“平等”的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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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猛地楔入她的意识深处。她不要永远做被动的接受者,不要永远仰人鼻息,即使那“鼻息”是温和的、慷慨的。

母亲曾说过:“颜颜,得勤快呀,不能懒呀,手心朝上要钱的日子不好过。”

那时她不懂,现在她刻骨铭心地懂了。

她要观察,要学习,要弄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如何运作的。这些过得好的人,不只是命好,他们必然掌握着她所不知道的规则、资源与思维方式。她要像当年啃下一本本医学大部头一样,去啃下这个复杂社会的运行密码。

她想成为那个能拍板的人,而不是永远等待被馈赠的人。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让她在暖意融融的包间里打了个寒噤。她默默收好那三个红包,放进大衣内侧口袋。布料隔绝了它们坚硬的棱角,但那沉甸甸的重量,却压在了她的心上。

九点刚过,爷爷打了两个哈欠,宋黎民看了看表:“差不多了,都回吧。”

桌上剩下的大菜很多,但没人提打包。她睁着眼睛看了好几圈,最终也没有张嘴。

公公送爷爷,婆婆回姥姥家,小两口回牡丹花园。一顿昂贵的年夜饭就这样散了场。

回家的路上,庄颜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已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一种奇异的、微妙的联结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长。这个小生命,将在这个与她出身天差地别的环境中降生、成长。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她不仅要守护这个孩子,更要守住自己灵魂里那点不肯完全屈从的火焰。她要让她的孩子知道,妈妈不只是宋家的儿媳,更是一个凭自己本事站立于世、有尊严的人。

望向窗外,更久远的画面不断翻涌上来:母亲在昏暗灯下包饺子的侧影、阳台上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出租屋里那盏陪伴她无数夜晚的旧台灯……直至——那个她憎恶无比、一直迫切想要断联的父亲。她的心脏忽然疼了起来:那个瘦巴巴的老头,今天晚上吃了什么?喝上酒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记无声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心,让她几乎难以呼吸。嗓子忽然堵得严严实实,一股眼泪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

宋明宇竟然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他慌张地侧过头,放慢了车速:“咋了,媳妇儿,你哭啥呢?”

“没有,我……”她的泪忍得艰难,“我觉得……太幸福了,觉得……像做梦一样。”

是真的。

一种过于汹涌的幸福,胀满了胸膛,终于找到了出口。这幸福里,混杂着往事的心酸、当下的惶恐、未来的期许,以及那份不肯熄灭的、要自己掌控人生的倔强。它们交织在一起,咸涩滚烫,冲刷着她的脸颊。

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而她脚下的路,无论平坦或崎岖,她都将带着腹中的新生命,带着那份不肯妥协的自尊,一步步,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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