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间,距离那场令人绝望的“金仙夜遁”已经过去了半月有馀。
这半个月,对于身处西岐城内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漫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
而对于姜子牙而言,这更是他人生中最煎熬、最痛苦的一段岁月。
他就象是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溺水者,眼睁睁看着四周的海水不断上涨,却只能拼命地昂着头,试图呼吸哪怕最后一丝空气。
他,姜尚,姜子牙,阐教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弟子,手持封神榜,身负天命之人。
如今,却成了一枚彻彻底底的弃子。
每当夜深人静,姜子牙独自一人枯坐在相府的书房中,看着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心中都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荒谬。
他至今都记得下山前师尊的教悔,记得师尊说他是应劫之人,说西岐当兴,说阐教会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可现在呢?
那个曾经对他许下重诺的阐教,在面对太玄宫那不可一世的锋芒时,选择了退缩,选择了沉默。
师尊元始天尊,那位高高在上、算无遗策的圣人,竟然真的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姜子牙不傻,相反,他在凡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人情世故早已看透。
他明白师尊的难处,明白那太玄宫的玄阳圣尊有多么可怕,明白为了大局牺牲一枚棋子是多幺正常的决策。
但他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那种被信仰背叛、被师门抛弃的痛楚,如同一把钝刀,日日夜夜在割锯着他的灵魂。
“唉……”
一声长叹,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姜子牙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起身推开窗户。
窗外,西岐城内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与安宁。虽然已是深夜,但街道上依旧能听到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城墙上偶尔传来的凄厉号角。
战争的阴云,已经彻底笼罩了这座曾经被称为“仁义之邦”的城市。
这半个月来,大商军队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闻仲不愧是一代名帅,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在得知阐教金仙退走、西岐失去高端战力后,他并没有给西岐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就象是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猛虎,带着魔家四将、张桂芳等一众猛将,对西岐展开了疯狂的撕咬。
“咚!咚!咚!”
就在姜子牙沉思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战鼓声。
这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象是敲在人的心头上。
“又来了吗?”
姜子牙脸色一变,顾不得整理衣冠,抓起桌上的打神鞭,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城墙方向飞去。
……
西岐城头。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无数支火把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顶住!给我顶住!”
南宫适手持大刀,浑身浴血,嘶吼着指挥士兵们将攀上城头的商军赶下去。他的盔甲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更是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但这员西岐老将依旧死战不退。
“南宫老儿!休得猖狂!吃俺魔礼青一剑!”
只听得一声暴喝,一道青色的剑气横贯长空,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直奔南宫适而来。
正是魔家四将之首,手持青云剑的魔礼青!
“哼!”
南宫适冷哼一声,大刀一抖,化作漫天刀影迎了上去。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南宫适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震得向后倒飞了十几丈才稳住身形,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还没等哪咤缓过气来,一阵诡异的琵琶声骤然响起。
“铮——!”
这声音如同魔音灌脑,让南宫适只觉得头晕目眩,手中的动作不由得慢了几分。
正是手持碧玉琵琶的魔礼红!
紧接着,一把混元伞在空中撑开,瞬间天昏地暗,一股恐怖的吸力传来,竟是要将南宫适手中的大刀给收走。
魔礼海出手了!
“该死!”
南宫适暗骂一声,只能放弃进攻,全力防守。
他虽然勇猛,但在这种以一敌多的情况下,也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法顾及其他战线。
而这也正是西岐目前最大的困境。
高端战力严重不足。
至于姜子牙……
此时的姜子牙刚刚赶到城头,便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得一沉。
他手中打神鞭一挥,一道金光打向正在施法的魔礼红,试图缓解南宫适的压力。
“雕虫小技!”
一直未出手的魔礼寿冷笑一声,放出怀中的花狐貂。
那异兽见风就长,瞬间化作一头白象大小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向姜子牙打出的金光。
“咔嚓!”
金光破碎。
姜子牙受到反噬,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这就是差距。
即便没有杨戬出手,光是这魔家四将,就已经让西岐焦头烂额,难以招架了。
“丞相!这样下去不行啊!”
一名将领退到姜子牙身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焦急地吼道:“那魔家四将太厉害了,兄弟们根本挡不住!东门那边也快守不住了!”
姜子牙看着城下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商军,看着那些在魔家四将法宝下成片倒下的西岐子弟,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抬头看向商军阵营的后方。
那里,有一座高耸的帅台。
帅台之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披重甲、威风凛凛的太师闻仲。
另一个,则是一身银甲玄袍,静静坐着喝茶的年轻男子——杨戬。
自始至终,杨戬都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他就象是一尊泥塑木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战场一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客”,却给整个西岐带来了比千军万马还要恐怖的压力。
这就是威慑力。
一种让人绝望的威慑力。
“守住!一定要守住!”
姜子牙咬着牙,声音嘶哑:“告诉大家,再坚持一下!援军……援军马上就到!”
又是这句话。
这句话,这半个月来他已经说了无数遍。
说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说到连士兵们眼中那一丝光亮都逐渐变成了麻木。
……
天色微明,残阳如血。
经过一夜的激战,商军终于鸣金收兵。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而是因为闻仲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并不急着一口气吞下西岐,而是一点点地消磨西岐的有生力量,一点点地摧毁西岐的意志。
西岐城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幸存的士兵们一个个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连清理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子牙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下城墙。
他的每一步都象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刚回到相府,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便有侍从来报:
“丞相,侯爷请您过去。”
姜子牙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侯府内院。
相比于半月前,姬昌似乎老了十岁不止。
他那原本花白的头发此刻已是全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那双总是透着瑞智与从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与灰败。
看到姜子牙进来,姬昌并没有象以前那样急切地迎上去。
他依旧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那一棵早已枯死的古树。
“丞相来了。”
姬昌的声音很轻,很慢,就象是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
“老臣……参见侯爷。”
姜子牙跪倒在地,额头触碰着冰冷的地板,不敢抬头。
“起来吧。”
姬昌摆了摆手,却没有看姜子牙一眼。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许久,姬昌才缓缓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姜子牙,那眼神中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后的死寂。
“丞相啊……”
姬昌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咱们……还能撑几天?”
姜子牙浑身一颤,低声道:“侯爷放心,西岐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咱们一定能……”
“别说这些场面话了。”
姬昌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意:“孤虽然老了,但不瞎,也不聋。昨晚那一战,孤都听到了。”
“南宫适身受重伤,城中守军死伤过半……”
“这哪里是坚固?这分明是强弩之末啊。”
姜子牙哑口无言。
姬昌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姜子牙,问出了那个这半个月来一直压在他心头,也一直被姜子牙刻意回避的问题:
“丞相。”
“你实话告诉孤。”
“崐仑山的仙师们……到底什么时候来?”
姜子牙的心猛地揪紧。
又是这个问题。
半个月前,他可以用“回山取宝”来搪塞。
七天前,他可以用“路途遥远”来解释。
三天前,他可以用“炼制神器需时日”来拖延。
可现在呢?
半个月过去了。
哪怕是爬,从崐仑山爬到西岐也该爬到了吧?
哪怕是炼制开天辟地的神器,这么多天也该有个动静了吧?
可现实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姜子牙跪在那里,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地板,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他不敢撒谎了。
在姬昌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下,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可是,他敢说实话吗?
说实话,就是宣告西岐的死刑。
“怎么?丞相也不知吗?”
见姜子牙久久不语,姬昌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靠回椅背,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瞬间变得如同槁木死灰。
“呵呵……”
“呵呵呵……”
姬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凄凉,带着一种绝望的自嘲。
“孤明白了。”
“孤全都明白了。”
“什么回山取宝,什么怕伤及无辜……”
“都是假的。”
“统统都是假的!”
姬昌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瓷片四溅,茶水横流。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门口的侍卫们纷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姜子牙更是身躯一震,头垂得更低了。
“他们……是跑了吧?”
姬昌的声音不再颤斗,反而变得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他看着姜子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被那个叫杨戬的人吓跑了。”
“把你扔下了。”
“把西岐扔下了。”
“把孤……也扔下了。”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姜子牙的心窝里,鲜血淋漓。
姜子牙依然跪着,一言不发。
因为他无话可说。
这是事实。
一个残酷到极点的事实。
“丞相啊丞相……”
姬昌闭上眼睛,两行浊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滑落:
“孤信你。”
“孤把整个西岐的身家性命,把几百万百姓的生死,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压在了你背后那个所谓的阐教身上。”
“孤以为这是天命所归。”
“孤以为这是顺应天道。”
“可结果呢?”
姬昌猛地睁开眼,指着窗外那阴沉的天空,悲愤地吼道:
“这就是你们的天道吗?!”
“这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吗?!”
“用得着的时候,说是顺天应人;遇到硬茬子了,跑得比谁都快!”
“把我西岐当什么?当猴耍吗?!”
这一声声质问,如同惊雷般在房间内炸响。
姜子牙浑身颤斗,眼框泛红。
他想辩解,想说师尊也有苦衷,想说阐教并没有完全放弃。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苦衷?
在即将面临屠城的西岐百姓面前,圣人的苦衷算个屁!
“罢了……”
发泄过后,姬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到了极点:
“丞相,你退下吧。”
“侯爷……”姜子牙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老臣……老臣定会与西岐共存亡!”
“共存亡?”
姬昌惨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是神仙中人,即便城破了,你也死不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就象你那些师兄一样。”
“可孤不行。”
“这满城的百姓不行。”
“这就是凡人的命啊……”
姬昌转过身,不再看姜子牙,背影佝偻得让人心碎:
“去吧。”
“让孤一个人……静一静。”
姜子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转身,离去。
走出侯府的那一刻,正午的阳光刺眼夺目,可姜子牙却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知道,西岐的人心,散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丞相,已经名存实亡了。
但他更知道,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哪怕只是为了那一丝缈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他也必须站在那里。
因为,他是姜子牙。
是一个被抛弃,却依然要背负“天命”的可怜虫。
“师尊……”
姜子牙望着遥远的崐仑方向,眼中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这……便是您给弟子的考验吗?”
“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