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船队终于抵达了崖州。
只见安远河由北而南缓缓流入大海,河口的月亮岛正好挡住了海浪,于是在岛屿与河流下游之间形成一片宁静的水域,那里处处可设港口,船队驶近时那里的快艇、大眼鸡层层叠叠,煞是壮观。
河口上溯五六里处,一座城池拔地而起,那就是是时下整个中国最南端的城池——崖州城。
河口淤积之地,自然不能停泊大船,这也是后世要将行政中心和港口迁到三亚的原因,但在此时像大眼鸡这样吃水约莫两米的海船可大大方方停靠。
至于平均吃水深度只有一米左右的快艇更是可随处停放。
甫一抵达这里,凌风不禁疑惑起来。
“按说苏兆荣将海关衙门三亚分部设在这里更为合适,为何还要巴巴地设在三亚?”
“眼下那里应该是人烟稀少才是,难道就是因为杜善长在其北面开采田独铁矿所致?”
“抑或因为那里以前是临川场盐场?”
便试探地将这个问题抛向陈思楠。
后者笑了笑,“很简单,崖州最多的稻田都在崖州城附近,而在三亚附近耕地却不多,但海湾、海港众多,不瞒你,从福建同安、中国台湾迁过来的移民大部分宁愿住在那里而不愿住在州城附近”
“崖州的人口最多十万,三亚附近就有五万,大部分都是渔民、矿工、做生意的,海盗来袭,由于崖州水师的存在,他们也不会直接去州城,而是会去三亚”
凌风笑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陈思楠也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
“朝廷生怕来自福建、中国台湾的移民与海盗勾结起来作乱,故此才恢复临川(三亚河的古名、官方名字)场盐场,还套上一个所谓的粤海关琼州府三亚分部的幌子”
“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防的是海盗,实际上则是福建、中国台湾移民啊”
“不过,苏兆荣手下只有二十多个人,又如何能起到这个作用?”
又将这个问题抛给陈思楠。
后者笑道:“官府在三亚附近设有一个外委千总汛地,也有三百人的名额,当然了,实际上只有一百人,还有临川场巡检司,苏兆荣来后肯定会将这两者统合起来”
凌风又问道:“琼州岛南北可有官道相连?”
陈思楠点点头,“有三条,都大致呈东北-西南走向,最西边一条是澄迈县至昌化县,中间一条是府城横穿岛屿中部直抵三亚,东边那条大致贴着海岸线,从府城直抵三亚”
“中间那条官道始建于明代中期,一开始还将从府城到安定县的五十里道路建成了石板路,剩下来的都是泥巴山路,朝廷收复中国台湾后,几乎将中国台湾府一半人口以及厦门岛、金门岛全部人口都迁到了崖州”
“这些人一开始便全部投到了从安定县到崖州的官道拓宽、安置石板上,历经五十年好几万人修建方靖全功,其间至少有上万人死于修道”
“大部分都是因为染上疟疾而死”
“哦?这条路总共有多长?”
“不下三百里,军铺快递快的话一日也就到了,东西两条短一些,但至少也有两百里,嘉庆年间又将三条驿道串联起来,时下亦可做环岛游了”
“朝廷在正北的府城设有分守参将一名,正东的万州、正西的昌化、正南的崖州各设有游击将军、千总一名,加之水师,算是将整座岛屿稳稳守住了”
凌风斜睨过去,只见陈思楠在说这话时不经意地撇了撇嘴。
“上次围剿张红须后,朝廷又将琼州岛的防卫增强了,府城升格为副总兵辖地,昌化、万州、崖州也升格为参将辖区”
“不过也不是全部到位了,眼下府城的最高武将就是你见过的那位赖恩锡,也就是一个参将,可不要小看他”
“赖氏乃广州府新安县大鹏地区军将世家,其祖父曾担任琼州总兵,当然了,该职位后来一度降为副将、参将辖区,其父曾担任福建提督,其堂弟赖恩爵乃阳江参将,其叔父曾担任浙江定海总兵”
“所谓三代五将,指的就是他家,赖家在东南沿海一带还是颇有名望的,非寻常军将可比,赖家又喜欢与文官联姻,在文官那面也说得上话”
凌风暗忖:“难道赖恩锡说的保我一个秀才的前程并没有说大话?”
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一个关天培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之一个赖恩锡,一个吴元猷,都他妈是所谓的名将,想要猥琐发育并不容易啊”
船队在崖州港停泊后,立时就有大批商人凑了过来,由于清廷的畸形机制,能贩到崖州这处真正天涯海角之地的物资并不多,凡是从大陆运来的东西都很畅销,此时无须凌风亲自出马,杜成等就能轻易搞定。
不过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让林冠峰以从旁学习的名义紧紧跟着他。
这次苏兆荣并未跟着他一起来,显然是准备将“剿匪”的功劳与赖恩锡、吴元猷等人完全议定后才正式南下,凌风也乐得如此,他带上了林凤祥、陈开以及一盒礼物,就要进入崖州城。
崖州同知杜文典是此地最高文官,还是杜善长一手扶持起来的,想要在此地站稳脚跟,必须与他继续交好。
至于此地的最高武官吴元猷,经过了成功剿匪一事,多半会升任崖州游击,有了自己“协助剿匪”的功绩,也算是有了一面之缘。
眼下只要继续交好杜文典,再加之传说中自己未婚妻杜十娘的舅舅、时下我大清唯一在职的土县令王公元,以及同为天地会骨干的陈思楠,他对在内海南岛中南部站稳脚跟非常有信心。
刚刚踏上码头,好不容易挤开人群,迎面走来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四十上下,矮矮胖胖白白净净,胡须稀疏,脑门锃亮,脑后拖着一根小辫子。
穿着绸布长衫,由于实在太过肥胖,一双本来就很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整个大脑袋也好似直接垛在身上,至于脖子自然是瞧不见的。
海南之地还有这样的人物自然十分罕见。
此人凌风以前见过。
叶雄!
杜善长的产业在其死后依旧屹立不倒,也没有被手下瓜分,与此人密不可分。
凌风心里一动,禁不住加快了步伐。
“少行主”
叶雄两只胖乎乎的肥手还抱着一把折扇,他也是见过凌风的,远远地就施了一礼。
凌风笑着抓其他的手,那肥手实在太过硕大,莫说将其握住,只能勉强托着。
“叶掌柜辛苦了”
“不不不,属下不才,实在有负老爷之托,惭愧惭愧”
凌风暗忖:“以前杜善长还在时自己才十岁出头,虽然顶着他小女婿的名头,但此人明显看不上自己,别说自己了,整个杜善长的保利行除了杜善长他也是谁也看不上眼,如今为何如此模样?何况杜十娘也不在了”
“我这个女婿还有些可疑呢”
联想到之前同陈思楠谈过的海南岛三条驿道,顿时有些明白了。
“这厮在儋州肯定有眼线,发生在那里的海战也多半传到了他耳里”
叶雄抬起头来,仔细看了凌风一眼后便对随从喝道:“你,去协助杜成发卖物资”
又堆起了笑脸,“少行主,接下来”
凌风问道:“杜大人可在?”
叶雄点点头,“在,不瞒少行主,儋州的事情他也知道了,正在州衙恭候大驾呢,不过”
“不过什么?”
“少行主,前往州衙之前,能否允许属下汇报一下少行主在崖州的产业情况?”
“那最好不过,前面带路”
“是,这边请”
叶雄带来了一驾马车,还是带蓬的,前后两排座位,制式明显不类中土,反而有些西洋马车的模样。
似乎是见到了凌风诧异的目光,叶雄笑道:“不瞒少行主,此车乃故老爷从洋人那里买来的,不过对于车篷做了一些改动”
“那这马匹?”
“这是崖州当地土产‘果下马’,虽然矮小,但在整座岛屿都能穿行无虞,也颇耐劳,两匹拉动一辆马车毫无问题”
海南岛从南宋时期就大量养马了,马种多半来自广西云南一带的矮马,幸亏两广一带的人普遍瘦小,骑上它倒也无甚大碍。
马车有两排座位,前面可坐两个人,后面则可坐三个,当下叶雄带着一名随从坐在前面,凌风带着林凤祥、陈开坐在后面,一声鞭响后便向城门疾驰而去。
叶雄在崖州显然极有分量,沿途的人见到了都不约而同弯腰行礼,就连城门口的军士也没有丝毫阻拦。
没多久,马车就开到了一座宅院面前。
“少行主,请”
这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外面乍一看并不出奇,但走进去后却是别开眼界,虽然略小一些,但也与广州西关十三行豪商的豪宅并无二致了,里面亭台楼阁、花园池塘应有尽有。
叶雄一直将凌风引到了第三进的后院。
“少行主,你的事我已经知晓了,不过”
凌风知其意,便将从凌氏那里得到,并从粤海关衙门办过手续的文书拿了出来,叶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在他查看时脸上表情也很丰富。
有时皱起了眉头,有时又展颜舒眉,有时又做沉思状,到了最后还叹了一口气,浑没意识到他身旁还有一个人呢。
半晌,他终于意识到了。
“少行主见谅,老主人离去后我一时半会儿尚未平静下来,加之又生了一场大病,也差点没了命,再次看到老爷的字迹和印章,顿时有感而发,失态了,失态了”
“对了,今后这里就是少行主的住处,下人应有尽有,属下住在第二进,有甚吩咐尽管开口就是”
又看向林凤祥、陈开两人。
“少行主,这两位”
凌风心念电转,最后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估计叶掌柜也知道了,我在广州时曾身陷囹圄,幸得三四好友相助才得以重见天日,此后我便与他们结拜为兄弟,这位是林凤祥,二弟,这位是陈开,三弟”
“原来是二爷、三爷,刚才怠慢了,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