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自己连永琏对额娘那份惊世骇俗的心思都能看在眼里、藏在心里，甚至隐隐觉得额娘配得上这份心意，还有什么别的不能接受呢？
只要她能过得舒心些。
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豁达，又夹杂着少年人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对“情”之一字的懵懂理解。他再次提起笔，看着依旧只有“季明亲启”四个字的信纸，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许多。
“年安。”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磨墨吧。”
年安耸耸肩，上前去。
三阿哥虽然不爱读书，心地却善良，与皇后娘娘如出一辙。
弘历原想趁着今日天好，带绿筠微服去逛逛苏宅，顺便去她幼时最爱的点心铺子，再寻个清雅的茶楼听书，也算弥补这几日因政务冷落了她。
他特意换了一身靛蓝的常服，正欲遣人去请皇后，殿外却传来通传：娴妃娘娘前来请安。
弘历眉头微蹙，一丝不耐掠过心头。
他本想推拒，但念及如薏终究是潜邸旧人，又一同长大，那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特定的情境下总能轻易拨动心弦。他犹豫片刻，终是挥挥手：“让她进来吧。”
如薏款款而入，身着素雅的藕荷色旗装，眉宇间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恬淡。
她行礼后，目光落在弘历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皇上今日这身打扮，倒让臣妾想起从前在王府时，您也常这样，说要带臣妾溜出府去听戏。”
弘历神色稍缓，示意她坐下：“不过是随意穿穿。你今日倒得闲？”
“心静了，自然就得闲了。”如薏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一旁案几上摆着的棋盘：“皇上可有兴致手谈一局？许久未与您对弈了。”
弘历本想婉拒，话到嘴边却成了：“也好。”
棋子落盘，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殿内回响。
起初只是寻常叙话，聊些宫中琐事。不知怎的，如薏指尖拈着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一角，似是无意地提起：“也不知怎么，来了苏杭，臣妾总想起那出《墙头马上》，裴少俊与李千金起初是那样情好。”
“墙头马上”弘历执黑的手顿在半空，眼神瞬间飘远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不是那些年宫闱里的算计与疏离，而是圆明园里，那个明媚鲜妍的少女，靠在高高的墙头，柳眉微扬，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与大胆，遥遥望着他的方向。
她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玉簪花，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时的她，不是娴妃，只是那个敢爱敢恨的青樱。
他们也曾偷偷溜出去看《墙头马上》，回来后在月下热烈地讨论裴少俊的痴情和李千金的勇气那些被权力、猜忌和漫长岁月层层掩埋的、纯粹的少年情愫，猝不及防地被“墙头马上”四个字勾了出来，带着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瞬间淹没了弘历。
他忘了时间，忘了换好的常服，更忘了等在另一个方向的皇后。
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那出戏、围绕着年少时光展开。
如薏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恰到好处地牵引着他的思绪，让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段愈发鲜活生动，仿佛昨日重现。
殿角的金自鸣钟轻轻敲响，已是约定的出发时辰。
殿内温馨怀旧的气氛被自鸣钟的轻响打破。
进忠垂首，几乎是踮着脚尖蹭到弘历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为难：“皇上时辰到了，皇后娘娘那边怕是已预备妥当候着了。”
弘历猛地回神，像是从一个悠长的旧梦里被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明亮的天光，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身特意为微服出行换上的靛蓝常服，心头掠过一丝茫然和——些微的尴尬。
他竟然完全沉浸在与如薏的旧日回忆里，把与绿筠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如薏敏锐地捕捉到了进忠的低语和弘历那一瞬间的怔忡。
她圆润的手指正拈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仿佛在思考下一步。她没看弘历，目光依旧落在纵横交错的棋枰上，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听起来仿佛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
“皇上这是有旁的要紧事？”
她指尖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这棋，还没下完呢。”
那语气清淡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绕住了弘历刚刚清醒片刻的思绪。
她没问什么事，也没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用“棋未下完”这个简单的事实，提醒着他此刻的“未完成”。
进忠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跳。
弘历看着如薏沉静的侧脸，再看看那盘只下到中盘的棋局，心头那点因被打扰而升起的不悦和对绿筠的歉意，瞬间又被眼前这份熟稔的、带着旧日情愫的陪伴压了下去。
他想起方才忆起墙头马上的心境，那份难得的温情还未完全散去。绿筠她一向温婉大度，应该不会介意稍等片刻吧？或者他迟疑着。
“进忠。”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传旨下去，让皇后照常出发便是。多带侍卫，务必仔细护卫周全，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知皇后，朕稍后处理完这边的政务，便赶去与她汇合。”
他说得模糊，仿佛只是寻常公务。
进忠心中冷笑，不再多言，只躬身应道：“嗻。”
消息传到苏绿筠那里时，她正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阳光透过新绿的叶子洒在她的常服上，映出点点光斑。
她听完小太监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嘴角那抹惯常的、温和得体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晴好”这类无关紧要的消息。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