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名叫顿珠的老僧,正是当年贡觉赞普篡位时,含恨而亡的老住持最得意的弟子。当年寺庙剧变,他的师兄弟们或被献祭,或遭杀害,只有他一人侥幸逃脱,隐姓埋名,藏匿在民间,却从未放弃过对预言的信念。他一直在暗中联络对贡觉赞普统治心存疑虑的信徒,积蓄力量,等待预言应验的那一天。
顿珠抬起头,目光转向姚寅笙,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激动、敬畏和感激。他整理好自己的粗布僧衣,然后这位在雪界民间德高望重的上僧,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对着姚寅笙无比庄重地跪拜下去。不是简单的躬身,而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感谢金眸使者,您诛杀妖邪,涤荡污秽,为雪界除去大害,为住持和我师兄弟报得血仇。此恩此德,雪界定当永世铭记。佛祖在上,您的光芒,必将指引雪界重归安宁。”
丹增的跪拜引发了连锁反应,石阶下方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在短暂的惊愕后纷纷跟着跪拜下去。黑压压的人群像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匍匐在地。混杂着藏语和生硬汉语的感激呼喊一浪接一浪,无数双眼睛仰望着石阶上的姚寅笙,呼喊声中是最纯粹的敬畏和爱戴。有些人双手捧起洁白的哈达,有些人献上随身携带的糌粑、酥油或刚采摘下来的雪莲,尽管这些贡品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朴素甚至简陋,却代表了他们最真诚的心意。
姚寅笙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大场面弄得有些茫然,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下方跪倒的一片人群,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感激声。若是平时,她或许会感到不自在,会试图避开。但此刻,巨大的悲伤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对外界的反应变得迟钝而麻木。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些陌生面孔上真挚的泪水,看着他们眼中灼热的光,心中那片冰冷的死寂,似乎被这汹涌的温暖冲开一道细微的裂缝,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悲伤淹没。她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觉得喉咙干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伴明道长上前一步道:“各位乡亲,使者鏖战妖魔,现体力耗尽,挚友新丧,悲痛难抑。此刻急需静养休息,不宜喧哗劳顿。诸位厚爱,我等心领,还请先行散去,让出道路。”
顿珠闻言立刻起身,转身对民众高声道:“使者神力降魔,损耗太多,我们切不可再打扰使者休息。快!快让开道路,去取清水、伤药和干净的被褥送到曲珍阿嬷那儿!快!”
民众对顿珠极为信服,闻言立刻行动起来。跪拜的人群迅速有序地散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几名健壮的汉子飞快地跑开,去取顿珠吩咐的东西。其他人自发地排列在道路两旁,不再喧哗,只是用敬畏、感激和心疼的目光默默注视着调查组走下石阶。
每当姚寅笙经过,两旁的人群都会微微躬身,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祈福的经文。一位年长的妇人看到姚寅笙苍白的脸色和身上未干的血迹,忍不住偷偷抹泪,将手中的哈达轻轻放在她即将走过的路上。孩子们被大人抱在怀里,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传说中的金眸使者,有的还会学大人模样,笨拙地合十行礼。
这份沉默而厚重的厚爱就像一张无形却温暖的毯子,包裹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它没有言语的打扰,却用最质朴的行动表达着最深的感激和关怀。
姚寅笙在胡承亮背上走过这条由敬畏和泪水铺成的道路,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温度,能听到那些低声的祈福,心中那片冰封的湖泊似乎融化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和对挚友逝去的尖锐痛楚。泪水再次模糊她的视线,她只能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在顿珠和几名热心村民的引导下,队伍回到曲珍和姚韵锦在雪界的家。顿珠亲自指挥村民在屋内铺好干净的被褥,烧好热水,拿来简单的伤药和食物。他本想邀请众人去他暂居的住处休整,那儿相对更宽敞舒适一些,但黑伴明代表调查组婉言谢绝了。
顿珠也从曲珍口中得知调查组身份特殊,既然他们有他们的顾虑,那便不再强求,只是再三嘱咐村民好生照应,有任何需要随时告知,然后才带着满心的感激和未尽的话语先行离去,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调查组众人终于得以暂时卸下紧绷的神经和沉重的行装,胡山杰和萧附伦将施茵茵的身体安放在屋内最干净的地方,盖上村民送来的崭新毛毯。陶未央和莫叔浣开始为伤员们仔细处理伤口,黑伴明和宋元善检查众人的内伤,分配丹药。姚韵锦默默地生火烧水,准备食物。曲珍虽然虚弱,但也强撑着帮忙整理屋内铺开地铺。
姚寅笙坐在屋内角落一个铺着厚厚毛垫的矮榻上,她背靠冰冷的石墙,目光失神地望着不远处包裹着施茵茵尸体的裹尸袋。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像趵突泉一样翻涌,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被冰冷的悲伤牢牢占据。施茵茵最后的笑容,愧疚的眼神,扑向自己时决绝的背影,子弹入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液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次循环都让心脏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洛雨薇端来一碗温水,里面化开了一点补气的药粉,“姚寅笙,喝点水。”她将碗递到姚寅笙唇边。
姚寅笙机械地张开嘴,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花喆文蹲在她面前,抓了抓头发,想说什么俏皮话逗她开心,但看到她空洞的眼神,所有话都咽了回去。曲珍端着一碗散发着奶香和草药味的酥油茶走过来,她放下茶碗在姚寅笙身边坐下,伸出干瘦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姚寅笙的。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就像雪山上的冰裂,又深又冷,旁人无法体会。那位施姑娘是个好孩子,我能感觉到,她的到来或许并非偶然。她的选择也一定有她的理由,虽然这理由现在成了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