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衿音觉得纸上那些字很丑,画也不好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挪不开眼。
她自小家境优渥,尽管幼时被崔家人冷落过一段时期,但读书识字这种事,崔家人是万万不会亏待她的,毕竟她还顶了个“崔家大小姐”的名号。
堂堂大小姐,怎么能不读书、不识字呢?
对她而言,名贵的笔墨纸砚唾手可得,名家书画、典藏古籍更是要一千有一万。
可尽管如此,她幼时也从未体会到读书的乐趣过。
书籍是枯燥的,笔墨更是冰冷的。
练字?也不过是为了应付崔家老头的要求罢了,写在纸上的字再工整,也没有半分真心。
可眼前黄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却笔笔透着真心,直直撞进了她心底。
她突然明白,老师为何会对眼前这个瘦瘦黑黑的男人刮目相看了。
“沈大人,您再看这个。”尹文才的“炫耀”还在继续。
他又拿起一张纸,纸上最显眼的,是一个样貌潦草至极的小人。
“这个小人是您。”尹文才笑着看向纸上小人,仿佛那就是沈筝本尊一般,“这是镇上东边王家的小丫头画的。去年您来县里时,小丫头在街上瞧见过您,自此便念念不忘她爹先前总说,女孩子不用读书识字,但小丫头倔着呢,直接在县衙外‘击鼓鸣冤’,实则她踮脚都没鼓高。”
尹文才眼中满是笑意:“后来下官就做主,将她带进了县中私塾,磨啊磨的,她爹也松了口。现在这丫头,每天最早去私塾,学写字也很是认真。”
说着,尹文才又指了指画上的小人:“您看像您吧?”
看着画上半边脑袋凸、半边脑袋凹的小人儿,沈筝撒了来白云县后的第一个谎:“特别像。”
“”崔衿音皱了皱脸,忍不住说了大实话:“还是差点意思吧?老师本人好看多了。”
尹文才笑意丝毫不减:“那是肯定的。这孩子能画出沈大人三分神韵,已是极致。”
“三、三分?”崔衿音一噎。
要她说,就纸上那黑黢黢的小人,连老师半分神韵都没有!
但她还是忍住了辩驳的心思。
算了。
人家学写字画画也不容易,老师都没说啥,她也懒得开口给人添堵。
“三分就三分吧。”崔衿音暂时屈服。
尹文才呵呵一笑,小心翼翼收起黄麻纸,伸手指向桌上的土陶碗。
“这些碗盏,都是县里的孩子们,跟着方家派来的师傅学的。”他拿起一个边缘有些歪斜的小碗,轻声介绍:“这个碗,是矿窑老宋家的小儿子做的。您带我们找到长石矿,又教我们提炼长石,还帮我们和方家牵线百姓有工做,日子也越过越好,孩子们便也越来越稀罕这些石头,老是缠着窑上和方家的师傅,想用废料捣鼓些东西出来。”
他将碗递给了沈筝,指着碗边刻字道:“您看,这些字,也是孩子们亲手刻的。”
土陶碗入手沉甸甸的,质感有些粗糙。
沈筝拿着碗小心翼翼转了半圈,终于看到了尹文才口中的字——“白云县”、“同安县”。
“其实下官本来不想收下这些碗盏的。”尹文才眼中闪着回忆,“可下官一说不收,那些姑娘小子们就哭啊、闹啊、在地上打滚啊,非说要将这些东西送给下官,还说等您来了,让下官送给您。”
沈筝摩挲碗口的手指一顿,“送给我?”
“对,都送给您。”尹文才语气中的心疼和不舍显而易见。
沈筝伸出手,又拿起一个小盏,故意问道:“当真都给?”
尹文才“哎呦”了一声,“您、您轻点孩子们手艺不好,劲儿使大了拿容易裂。”
沈筝噗嗤一笑,将碗盏都放回了桌上,“劲使大了都容易裂,更何况还要随我乘车回同安县?”
说罢,沈筝摇摇了摇头,不再逗尹文才:“这些都是孩子们成长的印记,你好好收着吧,本官想看了,过来看看便是。”
尹文才闻言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这哪里行,这本就是孩子们送您的礼物”
沈筝假意一横眉:“再说本官便都拿走了。”
尹文才顿时闭上了嘴。
眼睛在黄麻纸上提溜转了两圈后,他精心挑选出了两张:“这两张纸,您收着吧”
一张是写着“沈大人给的稻子,今年能收好多米”的稻田图,一张是有“三分”像沈筝的画像。
沈筝心念微动,在尹文才不舍的目光中,伸手接过。
这两张图纸上的内容,她的确很喜欢。
白云县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她的喜爱,而她,也在纸上看到了坚持全民识字的意义。
回去就裱起来,全都挂上。
尹文才将他的“宝贝”们一一装回了木匣,沈筝将两张纸收入怀中后,问起了白云县学进度:“县学筹备得如何了?可有遇到何困难?”
尹文才动作滞了半瞬,缓缓点头:“大人放心,还算顺利。”
“再具体些?”沈筝坐回主位。
尹文才也掀袍缓缓坐下,沉思片刻后,他尽量挑着好的说:“处所已经选好了,就在镇东,预计两个月后就能建成”
“建成?”沈筝抓住他话中的迟疑,追问:“那何时能投用?”
尹文才眼底闪过一丝窘迫,不敢直视沈筝:“年、年前吧”
“年前吧?”沈筝敛起神色,声音中多了一些严肃:“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尹文才脑袋埋得更低了,沉默半瞬后才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苦涩:“沈大人,其实对白云县来说,建立县学最困难的,不是‘建’,而是‘立’。”
看着尹文才眼中晦涩的窘迫,沈筝当即明了:“找不到合适的先生?”
尹文才叹了口气,点头:“县里的那位老童生是愿意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可他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太好,故顶多能教教启蒙,至于四书五经、经议策论这些学问,他实在是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