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听了,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没有深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又恢复了那副酒意微醺的倦怠,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么说,这伙贼人倒是有点意思,不像寻常乌合之众。孙郡守,剿匪的卷宗战报,还有矿场这几年的产出损耗、人工名册,都拿来我瞧瞧。”
她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哦,还有近两年矿上及周边村镇的户册变动、丁口增减的概略,也一并拿来。
母君总念叨安民,我总得知道,这匪患一起,到底扰了多少民。”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凝滞了一瞬。
郡丞杜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孙满,孙满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随即满是恭顺地应道:“殿下体恤民瘼,下官感佩。只是册子繁杂琐碎,不如下官先命人将剿匪相关的紧要卷宗并矿场要略整理出来,供殿下阅览?
至于民户细情,容下官稍后梳理出个大概,再向殿下禀报?”
这是委婉的推拒,试图将凌薇的视线局限在匪患上。
凌薇却像是没听出这层意思,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语气随意却不容商量:“无妨,都要,免得回京之后,母君问起抚陵民生,我啥也说不上来,平白挨骂。”
孙满与杜雯交换了一个眼神。
孙满脸上笑容加深,语气愈发恳切:“殿下既有此意,下官岂敢怠慢?杜郡丞,你立刻去办,将殿下所需一应文书卷宗,尽数调出,送至殿下院中,务必详实,不得有误!”
杜雯躬身领命:“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备齐。”
宴席在孙满不断的奉承与保证中结束。
凌薇被搀扶着回了那座墙高院深的清净院落,似乎真的不胜酒力。
等到远离了那个院子,四周无人,杜雯脸上的恭敬立刻褪去,压低声音对孙满道:“大人,户册丁口变动,真要给?”
孙满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给。为什么不给?不仅要给,还要给得全,给得多。把近五年不,近八年所有相关文书,只要沾边的,全都调出来。”
京城前两日递来的密信,核心意思明确:这位五皇女即便真如传闻中那般废了,也终究是天家血脉,钦差身份,绝不能让人抓住“怠慢钦差”、“敷衍圣命”的口实。
在信中甚至特意提点,要孙满对这位殿下“务必谨慎,勿以常理论之”。
孙满能在抚陵郡守这个肥缺上稳坐多年,靠的不仅是手腕,更是因为她早早就向蔡家投了门生帖,是蔡首辅在地方上经营的重要棋子之一。
她对那位历经两朝、屹立不倒的蔡首辅有着近乎本能的信服。
蔡首辅说谨慎,那就必须谨慎;蔡首辅暗示这位皇女可能不简单,哪怕对方目前看来只是个惫懒贪杯的落魄亲王,她也绝不敢真把对方当傻子糊弄。
蔡家的警惕,就是她的警惕。
孙满声音压得更低:“就让她看个够,几千上万卷宗堆在屋里,她就算不眠不休,看到离任也看不完,头疼的是她。
我们只需把‘该让她看见的’放在最上面、最显眼处便是。
北境战神?那是战场上,在这文书海里,是龙也得淹死。”
杜雯心领神会:“下官明白了,这就去办,保证让这位殿下目不暇接。”
院内,房门关上,凌薇眼中的醉意瞬间清明了大半。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高墙围住的四方天空,“几百余贼,剿不动”她低声重复,语气嘲讽。
恰在此时,一盏温热的醒酒茶被默默递到手边。
凌薇顺手接过,抬眼看去,沈知澜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一旁。
“你?”凌薇微怔,下意识问,“不去歇着?”
沈知澜身形顿了一下,眸光闪动,随即轻轻颔首,转身退出了房门。
凌薇捧着茶,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面上疑惑转瞬即逝,又低头抿了口茶,心思显然已回到方才的思路上。
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的青枢:“”
她默默移开视线。
殿下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沈郎君今夜应该宿在此间的。
凌薇在灯下又坐了片刻,指节无意识轻叩着桌面,孙满答应得如此痛快,是真不怕查,还是笃定她查不出什么?
待到第二日清晨,答案便以最直观的方式堆叠在了她眼前。
一箱箱的卷宗、账册、名簿,被差役们流水般抬进院落,几乎占满了半个厅堂。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与墨汁混杂的沉闷气味。
凌薇披衣起身,走到门边,看着那几乎要堵到门口的文山,脸上先是愕然,随即眉头紧紧蹙起,嘴角撇了下去,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这都是些什么!”她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浓浓的不耐,“孙郡守这是把郡衙的库房都给本王搬来了吗?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转身朝屋外:“青枢,叫几个识字的过来,先把这些这些玩意儿给本王分分,堆在这儿碍眼。”
很快,几名亲卫被唤来,开始沉默地整理分类那些浩如烟海的文书。
凌薇在门口又站了会儿,看着满屋狼藉,像是彻底被这阵仗打败,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本王再去躺会儿,你们先弄着。”她摆摆手,语气满是敷衍,果真转身回了内室,留下亲卫们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
消息很快递到了孙满耳中,她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
听闻凌薇的反应,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咱们这位殿下,是真被这文山卷海给吓着了。”她放下筷子,接过侍从递上的帕子拭了拭手,“也好,就让她先瞧着吧。”
她语调轻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告诉下面,殿下若再有吩咐,一应配合,不可怠慢。咱们,静观其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