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雷声炸裂后,耳道里嗡嗡作响,仿佛有碎瓷片在颅骨内轻轻刮擦;那声浪直直撞上黑沉沉的天穹,震得檐角铜铃发出濒死般的喑哑颤音,仿佛真要撕开一道口子。
礼部尚书府的大门被禁军撞开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门轴扭曲断裂的吱呀声、门板砸在青砖上的钝响、还有铁甲禁军粗重喘息的回声,在湿冷空气里叠成一片混沌的噪音,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呜咽。
林墨没管那些在前厅鬼哭狼嚎的家眷,靴子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一腿的泥点子,冰凉黏腻地糊在小腿肚上,带着青苔与淤泥混合的土腥气。
她嫌弃地甩了甩腿,水珠甩在墙根霉斑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直奔后院书房。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和一股说不上来的、经年累月的陈腐纸味——那味道干涩发苦,像舔了一口蒙尘的旧书页,又混着樟脑丸挥发殆尽后残留的微辛。
书房里很整洁,整洁得有些刻意:紫檀案几光可鉴人,倒映出窗外翻涌的铅灰色云影;笔架上三支狼毫纹丝不动,连毫尖都未见半分歪斜;唯有案头那叠宣纸边缘,泛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油润反光。
“搜。”她言简意赅。
翻箱倒柜的声音里,林墨随手拿起案头的一叠宣纸。
纸张不仅厚实,而且摸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滑腻感,像是涂了一层极薄的油脂——指尖按下去,能感到纸面微微下陷的弹性,再抬手时,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凉润印痕。
这是朝廷拟定律令专用的“澄心堂纸”,每一张都有编号,此刻上面却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
“这老东西,把用来写国法的纸当草稿用?”林墨冷笑一声,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的琉璃瓶。
这是药王谷特调的“显影露”,专治各种花里胡哨的隐形墨水。
她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醋酸味瞬间盖过了屋里的陈腐气,直冲鼻腔深处,呛得人喉头发紧、眼角微酸。
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在纸角。
滋啦。
透明的液体触碰到纸面,并没有晕开,而是像活物一样迅速渗透,发出细微的、类似蛇信舔舐的嘶嘶声。
下一秒,原本雪白的纸面上,浮现出了淡青色的字迹,像是皮肤下淤青的血管,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搏动,透出阴冷的生机。
那是密密麻麻的地名和数字。
如果把这些点连起来……林墨的瞳孔猛地一缩,眼底映出纸面幽光,仿佛有寒针扎进视网膜。
这是一条军械转运路线图,起点是京城武库,终点竟是……北境那几座早就废弃了的烽燧台。
“好大的手笔,这是要把大梁的家底都搬空啊。”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极快,像是一只受惊的夜枭,掠过窗棂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纸页哗啦轻响;它瞬间融入了暴雨如注的夜色里,只留下檐角积水坠地的“咚”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与此同时,皇宫,观星台。
这里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也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苏烬宁独自坐在湿透的蒲团上,没有撑伞。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淌进脖颈,带走体温,却带不走她左眼深处那团越烧越旺的火——那火无声燃烧,灼得她眼眶发烫,睫毛边缘甚至蒸腾起细微的白气。
她需要看清那条线的终点到底有什么。
【生命力扣除中……末世之眼,全境预判开启。】
视野里的雨幕瞬间停滞,每一滴雨水都变成了一颗悬浮的水晶珠,折射着远处宫灯摇曳的微光;世界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两色的线条,以及那条刺目的、蜿蜒向北的红色轨迹——它像一道烧红的烙铁,在灰白底色上灼灼发亮。
视线飞速拉伸,穿过万水千山,最终定格在北境荒原的一座烽燧旁。
那里站着一个人。
虽然披着黑色的连帽斗篷,看不清脸,但那只苍白得如同死人般的手,苏烬宁记得清清楚楚——指甲泛着青灰,指节僵硬如枯枝,正将一支断裂的金簪,狠狠插入烽燧基座的石缝里。
簪尾处,赫然刻着一个极小的“沈”字徽记,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冷硬的、金属特有的寒芒。
苏烬宁猛地攥紧了袖中冰凉的凤印,指甲几乎要把掌心的肉掐出血来——凤印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钝痛,温热的血珠随即渗出,沿着掌纹缓缓爬行。
那是沈昭仪的东西。
也就是第394章那个雨夜,被人当做暗器射入她窗棂、差点钉死在她床头的“见面礼”。
“原来是你……”苏烬宁低声呢喃,声音被风雨扯得支离破碎,唇齿间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视线再转。
北境,废弃烽燧台。
这里没有雨,只有呼啸如刀的狂风——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砂纸在刮擦皮肤;耳中灌满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声,仿佛整座荒原都在痛苦呻吟。
青鸢带着一队轻骑赶到时,三座烽台已经燃起了诡异的火焰。
那火不是红的,也不是黄的,而是幽幽的深蓝色,焰心近乎纯黑,边缘却泛着惨白的冷光;火焰在风中扭曲、拉长,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像是无数冤魂在挣扎,又似磷火在朽骨间无声舔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烧焦骨头的臭气——那气味钻进鼻腔,直冲后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别过去!”青鸢勒住惊恐不安的战马,厉声喝止了想要上前的禁军,“这是‘青氏葬火’,是用尸油和磷粉炼的,专烧叛族之人的骨血。你们沾上一点,皮肉就会烂穿。”
火光映照下,她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是一只黑豹;皮甲与腰间短刀相碰,发出“锵”的一声脆响。
“呲啦”一声,她毫不犹豫地撕开了胸前的衣襟。
在锁骨下方,那块平日里被严密遮挡的皮肤上,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浮现出一朵妖冶的青色刺青——那是青氏皇族嫡系才有的族纹,纹路凸起微凉,边缘泛着幽微的、活物般的青光。
“青氏第九女在此!”
她一步步走向那幽蓝的火墙,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震得脚下碎石微微跳动;火舌在她逼近时骤然退缩,发出“呜呜”的低鸣,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狂暴的幽蓝火焰,在触碰到她族纹散发出的微弱气息时,竟然像是遇到了天敌的野兽,迅速向两侧退去,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漆黑甬道——甬道口寒气森森,扑面而来的是陈年积尘与铁锈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阴冷。
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武库。
堆积如山的弩机散发着冷冽的金属寒光,箭簇在幽光下泛着青黑,刃口锋利得仿佛能割裂视线;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铁腥与桐油味。
而在这些杀人利器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傀儡人偶。
人偶做得极糙,脸上只用朱砂草草画了五官,颜料干裂起皮,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胎;但胸口却贴着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符,符纸边缘焦黑卷曲,正中央插着三炷还没烧完的黑香——香灰簌簌落下,落在黄符上,竟如活物般微微蠕动。
青鸢走上前,一把扯下人偶手中的玉简。
玉简冰凉,触手滑腻如蛇鳞,上面刻着两行娟秀却透着森森鬼气的小字:
“待律乱朝纲,陛下必废后。届时以军械逼宫,拥幼帝登基。”
“拥幼帝?”青鸢看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苦涩的唾液滋味,“沈昭仪,你大概是忘了。如今坐在龙椅旁边的那个所谓‘幼帝’,可是喝着我青氏血脉的药长大的。”
她收起玉简,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然而,就在她的马车刚驶出烽燧峡谷的瞬间。
嗖——!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箭头带着凄厉的哨音,由远及近,音调陡然拔高,撕裂耳膜;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罩向这辆孤零零的马车,箭杆破风声连成一片刺耳的蜂鸣。
“护驾!”禁军的嘶吼声被风沙吞没,只余下甲叶剧烈碰撞的“哐啷”乱响。
马车内,青鸢根本来不及拔剑。
情急之下,她一把抓起手边那卷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新律草案》,狠狠地挡在身前。
利箭穿透车厢木板,箭头死死钉在卷轴上,距离她的眉心只差毫厘;飞溅的木屑划破了她的手背,灼热的刺痛感炸开,鲜血随即涌出,温热、黏稠,滴落在卷轴上。
奇异的是,那些血并没有染脏纸面,反而像是唤醒了什么——血珠在墨字间缓缓洇开,墨迹随之流动、升腾,隐隐泛起金光,显现出两行血淋淋的大字:“律成则蛊灭,律毁则国崩。”
字迹浮现时,卷轴竟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整卷竹简都在共鸣。
就在第二波箭雨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嘚嘚嘚——
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硬生生撕开了包围圈,蹄铁叩击岩石,迸出一串火星,声浪裹挟着风沙直扑耳际。
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如同闪电般从侧翼杀出。
马背上的女子一身被雨水浸透的黑衣,左眼正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纯金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熔金般缓缓旋转,所过之处,空气微微扭曲,投下晃动的、灼热的金色残影。
苏烬宁到了。
在她那只“末世之眼”的视野里,漫天的箭雨不再是致命的威胁,而是一条条有着清晰轨迹的慢动作线条;她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策马在箭雨的缝隙中穿梭,每一次偏头、每一次侧身,都精准到了毫厘——箭镞擦过她鬓角时,带起一缕发丝,发丝飘落的弧度、速度,皆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上来!”
她冲到马车旁,向青鸢伸出了手——掌心覆着一层薄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稳如磐石。
青鸢没有丝毫犹豫,借力一跃,跳上了苏烬宁的马背。
“她们疯了,竟然敢在必经之路上设伏。”青鸢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还在疯狂射击的死士,风沙灌入口中,满嘴gritty的沙砾感。
“她们不是疯,是怕。”
苏烬宁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左眼的金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映得她半边脸颊明暗交错,宛如神只降怒。
她低头看着怀里那个染血的卷轴,声音低沉而坚定:
“她们怕的不是这几张纸,也不是什么律法。她们怕的是我们正在用这律法,把这个烂透了的世道重新拼凑起来。”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见了远处巍峨的皇城——琉璃瓦在天光初露时泛起冷硬的青灰光泽。
“只有秩序,才是这末世真正的解药。”
雨停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但这一夜的京城,并没有迎来安宁。
太庙那扇沉重的大门,正在被缓缓推开——铰链发出悠长、滞涩的“嘎——呀”声,如同巨兽在黑暗中缓缓张开喉咙。
无数身穿朝服的大臣此时正跪在太庙前的广场上,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朝服宽袖摩擦时窸窣的微响。
而在太庙正中央的祭坛上,沈昭仪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她的发髻散乱,精致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得像个小丑,脂粉混着泥水在脸颊上拖出灰黑的沟壑;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瞳孔深处跳动着幽绿的光,像两簇坟茔间不灭的鬼火。
面对青鸢甩在她面前的人偶和玉简,她不仅没有恐惧,反而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尖锐刺耳,带着破音的嘶哑,惊起了太庙顶上栖息的几只乌鸦——它们扑棱棱腾空而起,翅尖扫过檐角铜铃,发出一串凌乱而惊惶的“叮当”声。
“证据?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
沈昭仪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站在台阶上的苏烬宁,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你们以为烧了那份人皮诏书就赢了吗?蠢货!你们根本不知道,那诏书烧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