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皇居,灯火通明。巡逻卫兵的皮靴踩在碎石路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片沉寂之中,乾御所的灯火却迟迟未熄。浴仁天皇坐在榻榻米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清茶。他身形瘦削,穿着常服,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
“父皇,请您也带我们去吧。”说话的是他的二儿子,年仅六岁的正仁,他的眼中带着少年人对军队特有的向往与好奇。“我想亲眼看看帝国的勇士们。”
旁边的皇太子明仁虽然没有开口,但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在皇室严格的教育下,他比弟弟要内敛得多,可他同样清楚,前往市谷陆军营区,慰问即将奔赴前线“平叛”的将士,是一次宣示皇室与陆军团结的重大仪式。
现在的霓虹皇族,许多成员都在军中担任要职。皇太子未来将是帝国军队的最高统帅,而二皇子的将来则有些不明朗。
在这种背景下,能与军队建立联系,对任何一位皇子而言都至关重要。
浴仁看着两个儿子,心中升起一阵无奈。
他本能地觉得此事不妥,前线的战报一日坏过一日,东京城内暗流汹涌,连土肥原贤二都焦头烂额。
在这种时候离开皇居,本身就冒着极大的风险。可两个儿子的请求,却也击中了他内心的另一重考量。
帝国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仙台的叛乱动摇了国本。
他作为天皇,亲自前往军营,本就是一场政治作秀,是为了稳固军心,安抚民心。如果再带上两位皇子,一家人共同出现在将士面前,无疑能更好地展现皇室的团结与决心,传递出皇祚稳固、后继有人的强烈信号。
权衡许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吧。但你们必须答应朕,在军营中要时刻跟在朕的身边,不可随意走动。”
“是,父皇!”两个孩子喜出望外,齐声应道。
半小时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入了伏见宫博恭王的官邸。一个年轻人在经过三道岗哨的盘查后,被管家引入一间僻静的书房。
他将一枚折叠得极小的纸卷恭敬地递了上去。
伏见宫博恭王屏退左右,独自展开纸卷。
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纸上那寥寥数行字,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顿了。
“明仁、正仁,同行……”
他将纸卷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飘落在铜制香炉中。博恭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让他亢奋的头脑为之一清。
一个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就这么从天而降l了。他原本的目标,只是浴仁一人。只要浴仁死去,他便可以凭借自己的皇室远亲身份和海军元帅的权势,以“清君侧、定国本”的名义,扶持年幼的明仁继位,自己则成为摄政王,从而将帝国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可现在,浴仁居然要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去。
这意味着,只要市谷的行动成功,他甚至不需要再费心去控制一个傀儡。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将瞬间出现,而他,伏见宫博恭王,作为权势最重的皇室成员,将是填补这个真空唯一的人选。
他攥紧了拳头,心中一阵狂喜。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半小时后,博恭王府邸外,一辆黑色的斯图贝克轿车停在门前。即便是深夜,门口的海军卫兵依旧身姿笔挺,手中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在门灯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车门打开,土肥原贤二走下车。他没有穿军服,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略显臃肿,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让卫兵暗自心惊。
卫兵队长快步上前,一个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侧身让开了通路。
土肥原贤二迈步走入庭院,他的心中充满了疑虑。
这位海军元帅深夜召见,这本身就极不寻常。自从仙台叛乱爆发以来,他与这位海军元帅可并不是那么愉快。
而且,特高课的职责是肃清内部的间谍与不稳分子,平叛却是陆军和海军的战场厮杀。
一名身着传统和服的老管家在玄关处等候,他无声地躬身行礼,引着土肥原穿过寂静无声的回廊。脚下的木地板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着廊外庭院里被风吹动的松影。
空气里飘散着高级线香的淡雅气味。这里的一切,都与外面那个因战争和叛乱而焦躁不安的世界,格格不入。
书房的障子门被轻轻拉开。伏见宫博恭王正跪坐在矮几前,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手持毛笔,似乎正在练习书法。他一身素色的居家和服,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抬头,语气平淡地说道:“土肥原君,坐吧。”
土肥原贤二在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腰背挺得笔直。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有些好奇地看着博恭王。
“听闻特高课近来在东京和横滨,收获颇丰。”伏见宫终于放下了笔,端起旁边的一杯茶,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些阿美利加的间谍,像老鼠一样被你们一个个从洞里揪了出来。”
“全赖元帅阁下与海军提供的支持。”土肥原贤二低头回答,语气恭敬,却滴水不漏。他知道,对方绝不是为了夸奖他而来。
“支持?”伏见宫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可我怎么听说,你的一个行动小组,在横滨港区全员‘失踪’了?土肥原君,你抓到的,恐怕只是一些外围的弃子。真正能策划仙台之乱的幽灵,还在暗处看着你我,看着整个帝国。”
土肥原贤二的心沉了下去。横滨小组的失联是特高课的绝密,除了他的几个心腹下属,无人知晓。伏见宫博恭王却一语道破。
“陆军的无能,已经让整个帝国蒙羞。”伏见宫的语气转冷,“杉山元和石原莞尔,除了在地图上画红线,都是一筹莫展。现在,连陛下,都不得不离开皇居,亲自去市谷为那群废物鼓舞士气。”
土肥原贤二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天皇要离开皇居?这是何等重大的情报,他这个特高课课长,竟然是从这位博恭王的嘴里听到的!
“陛下乃万乘之躯,亲临险地,实为不智。”他有些着急,现在的东京暗流涌动,如果天皇出事,他这个特高课长官可就要吃大亏了!
伏见宫博恭王将茶杯重重地放在矮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土肥原贤二。“土肥原君,你是个聪明人。抓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又能得到什么?那些人只会把责任推到你的头上,说你肃清内奸不力。”
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土肥原贤二能感觉到自己的后心渗出了冷汗。伏见宫博恭王的话,让他心中的谜团正在缓缓解开。
“一个新的时代,需要新的秩序,也需要新的掌舵人。”伏见宫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土肥原君,你这样的人才,不应该被埋没在特高课课长的位置上。将来,内阁总理大臣的位子,需要像你这样,既懂得铁腕,又识时务的爱国者来坐。”
总理大臣!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土肥原贤二的脑海中炸响。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所有事情。
仙台的叛乱为何如此顺利?很可能是因为有海军在背后输送物资,甚至提供军事顾问。
铃木商行那个年轻人为何有恃无恐?因为他根本就是博恭王丢出来的一枚棋子,而眼前的这位皇室亲王才是幕后的执棋者!
横滨港区那些手法利落、杀人不见血的凶手是谁?难道是海军最精锐的特别陆战队!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到了一起。
这场动摇国本的叛乱,其源头根本不在仙台,不在那些泥腿子农民身上,而是在东京,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高层内鬼,不是某个将官,不是某个大臣,而是这位血统高贵、德高望重的海军元帅,伏见宫博恭王!
谁都没想到,他图谋的,居然是皇位!
土肥原贤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一生都在玩弄阴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现在,他正面临一个抉择。一个关乎生死,关乎未来的抉择。
向天皇效忠,揭发伏见宫的阴谋?不,他没有任何证据。
仅凭推测和几句暗示,去指控一位皇室元帅,无异于自取灭亡。博恭王很可能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处理横滨那个行动小组一样。
看到土肥原那平静的表情,伏见宫博恭王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重新拿起茶杯,悠然地品了一口。“很好。土肥原君,你会为今天的明智,感到庆幸的。”
土肥原贤二退出书房,老管家依旧在门外静候,引着他原路返回。
当他再次踏出府邸大门,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坐在轿车中,他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皇居的方向。
静谧的夜色中,那片在宫殿不知何时已经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次日清晨,东京全城戒严。
从皇居西之丸大手门到陆军营区,沿途所有街道都被清空。
近卫师团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刺刀在晨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屋顶上,窗口后,无数宪兵和特高课便衣的望远镜,正警惕地监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天皇御驾车队在严密的护卫下,缓缓驶出皇居。黑色的防弹轿车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车头悬挂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章,在告诉所有人,这辆车里坐着的是这个国家的最高象征。
车队一路畅行无阻,缓缓驶入了军营。
土肥原松了口气,今天他并没有依那位海军元帅的意思,放松警戒。
这让他一直紧绷着身体。
如今御驾进入军营,一切都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