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衣男人关於武运分配的提议,苏尝並不意外。
毕竟,他自见面起便有意无意晾著这位白帝城城主,对方却始终不见半分慍怒。
他那时便已看穿,郑居中此举,分明是在拋砖引玉。
而在这拋砖引玉之前,更藏著一层精妙铺垫一便是隨手將隋右边抹杀的那一次。
这个铺垫,无疑是在向苏尝传递一个清晰的信號。
寻常巔峰修士,或许不会因一句“別挡路”的不客气言语便痛下杀手。
但我郑居中身为魔道巨擘,会,且毫不犹豫。
我有千万种手段,让你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彻底搅乱你所有筹谋。
当然,其后流露的耐心,亦是一种“善意”的表达。
与我合作,你无需忧心旁騖,且能各取所需、同享其利。
合作则两利,相悖则必斗。
郑居中如此的行事风格,倒不出人意料。
毕竟他不仅是白帝城一城之主,更是这天下间顶尖的弈棋者。
这样的人,从不会做被动落子的棋手,只做那执棋布局、自始至终將主动权攥在掌心的弈局掌控者。
苏尝不意外,但不代表旁边的人不惊愕。
当下最绷不住表情的人,就是粉衣道人柳赤诚了。
原来师兄之前让师姐韩俏色,秘密返回中土神洲,就是在那白帝城与师姑谢石磯一直翻看兵书?!
白衣男人目光投向对面的青年,发现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
苏尝没有回答他的提议只是反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的武运,你想夺就能夺?蛮荒暂且不论,问过青冥天下的武夫了吗?”
郑居中微微一笑,没有立即答话。
陈平安和李宝瓶,都对青冥天下的情况不太了解,眼下有些好奇想问,又不好打扰苏尝那边的对话。
还是小狐狸婴寧在一旁小声道,“听韩师姑说,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很能打不是一般的能打,已经独占鰲头將近三百年了。
还有个女子武夫,名叫白藕,虽然听起来很清新,但以女子之身登顶一座天下武夫前列的她,其实打架可凶了。
不过还是要数那个独坐闰月峰的辛苦,年纪最轻,资质最好。
不知为何,按照韩师姑的说法,这傢伙就是喜欢子然一身,白眼看青天。
师姑还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习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说,他当下愿意捨弃武道,转去修行当神仙,还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经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与那个林江仙问拳两次了。但是始终故意绕开辛苦,半点问拳的想法没有。”
一旁的柳赤诚这时也嘖嘖附和道,“辛苦,名字怪,脾气怪,这傢伙確实就是个————怪物。”
他们这边小声嘀咕,苏尝对面的郑居中也给出了答案,“在你之前,我还找过一人,岁除宫宫主吴霜降,这个名字相信你应该听说过。”
何止是听说过,而且还很有缘分。
吴霜降的心魔道侣,那个幻化成白衣童子的小人,还在他送给寧姚的那盏小灯里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是每天冲寧姚喊什么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苏尝微微有些出神。
一边的陈平安心中有些嘀咕,这个白帝城城主,真是胆大包天了,试图与吴霜降联手染指兵家?想要对那兵家初祖,再来一场共斩不成?
而李宝瓶则是悄悄把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桃符上。
这时,回过神的苏尝冲她轻轻虚按了按手,示意不必紧张。
然后青年淡声道,“我跟兵家初祖必有一战,不止是因为武运之爭,还因为他不顾裴钱,意愿,就想带走我这个关门弟子。
到时候你们想当螳螂,想做黄雀,隨便。但就一条,我跟他没打完之前,你们不要插手。
他当初用十一境拳头教”我,我就得用拳头堂堂正正还回去,这是武夫的本分。”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反应各异。
柳赤诚有些著急,有心想说苏尝你是不是傻,跟我师兄还有吴霜降一起围攻那个劳什子兵家初祖,稳稳瓜分武运,不是最划算的事情吗?
但陈平安和李宝瓶,尤其是同样练撼山拳的前者十分能理解苏尝的决定。
我辈蚍蜉尚撼山。
岂能仗势才登巔!
郑居中沉默了片刻,同样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在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青年后,忽然问道,“当初在蛟龙沟,周密是不是取了你一滴血,然后第二次是剑气长城,取了你一粒心神?”
苏尝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
白衣男人又说,“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相信蛮荒天下那边周密已经和一些大妖,开始著手深入研究如何復刻走上另一个道路的你了。
所以你下次去剑气长城,寻找那滴精血化人一事,抓点紧。”
还有些话郑居中没说。
一旦修士的某些心神无法收回真身,后遗症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棘手。
轻则导致修士难以打破某境瓶颈,道心无法圆满,重则就是被敌对修士抓住机会。
比如將那粒心神作为符胆,炼成人形符籙,隨意消磨道行,甚至是伤及大道根本。
最可怕的后果,还是蛮荒天下那边有样学样,用上一种类似仿製瓷人、符籙傀儡的手段。
即便此举与齐先生所造小文的高度相距甚远,註定无法“反客为主”。
但还是有一定机会形成某个让苏尝无比头疼的局面。
那种藕断丝连的大道牵扯,谁人也说不清到底最后会在什么时候成为一记官子。
一粒心神,尚且如此,若是苏尝整个人都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郑居中自己都有些不想做个这个假设。
青年默然点头。
郑居中继续说道,“还是山巔风光看得太少了,情有可原。”
苏尝撇了撇嘴,自己今年多少岁,你这位白帝城城主又多大年龄。
这纯属站著说话不腰疼。
白衣男人对这不遮掩的腹誹也没有计较,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自喝起了酒。
他看向远方,极远极远的方向,仿佛在缅怀什么人。
这时苏尝则转头与柳赤诚问道,“打造一条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难?”
他有这么一问,是想起北俱芦洲已经有披麻宗渡船和火龙真人从帮他从中土神州便宜入手的另外一艘渡船。
但桐叶洲和之后要经营的扶摇洲,却都没有足够的渡船做周转。
柳赤诚点头道,“跨洲渡船,门槛高,浩然天下靠这个吃饭的仙家山头,数来数去,能打造出这类渡船的,其实就十几家,屈指可数。
怎的,你们落魄山还要发展自己的跨洲渡船?不是我泼冷水,劝你真的別趟这浑水了,太吃神仙钱,与人钱买就行了。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省心省力还省钱。”
他这吊儿郎当的语气一出,不只是陈平安和李宝瓶,就是婴寧都斜眼看他。 柳赤诚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边,还有个阁主身份?
我在宝瓶洲落难之前,白帝城山上的生意往来,极多,迎来送往,可都是我亲自打点的。”
说到这里,见苏尝依旧不为所动,柳赤诚突然洋洋得意起来,手指轻敲桌面,眯眼笑道,“苏尝,与你悄悄说件山巔密事好了,纯阳真人前些天,卖了我好些不知何处搜刮来的琉璃瓦,品相极好,足可位列琉璃阁的一等珍品。
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纯阳真人竟然只喊价一千五百颗穀雨钱,如今我那琉璃阁,得此机缘,终於炼製成了一件无瑕品秩的仙兵。
每次雨后初霽,便会天开七彩,宝光焕然,美不胜收。
以后再有浩然十景的评选,曾经多次落选的琉璃阁,必然能够躋身一席之地。
纯阳真人这般的老神仙,都要与我做买卖,何谈其他宗门修士?”
苏尝神色古怪。
记得之前自己將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送给了纯阳真人,算是给对方出手拆分经纬甲的小小谢礼。
好嘛,老真人转手一卖,就是一千五百颗收入囊中,关键老真人好像还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柳赤诚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师兄已经两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阁了,可这次师兄去往宝瓶洲之前,就专门登顶琉璃阁赏景。
是吧,师兄?”
白衣男人也不理他,估计是知道內情。
同样不知情况的陈平安,还讚嘆道,“能从纯阳真人这边占到大便宜,柳道友真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生意奇才。
我看柳阁主完全可以在我们落魄山当个財神爷嘛,也不至於让为了条渡船,大费周章,与人求东求西的。”
柳赤诚瞥了眼苏尝,跃跃欲试。
自己在落魄山那边当个记名的帐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有些哭笑不得的苏尝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门路。”
这时郑居中忽然微笑道,“还是找我白帝城好了。而且我手边刚好有三百颗金精铜钱,按照一比十好了,三千颗穀雨钱,兑换成穀雨钱投股一起做渡船。
船造好后,每年三分的利息,就交给婴寧代管,如何?”
如果放在宝瓶洲大战前,估计除了需要修缮金身的山水神灵,几乎没有练气士愿意收购金精铜钱。
但关键是如今不比早年,这钱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稀缺存在,一经面世,只会被哄抢殆尽,可遇不可求。
然而苏尝面无表情,话是好话,但从白衣男人口中幽幽说出后,这笔投资的意味,就谈不上多大善意了。
一颗金精铜钱兑换十颗穀雨钱,够隋右边从画中重新走出十次了。
三百颗加一起,画中四人全部磨灭也不够,或许还得加上商行的其他人?
而且苏尝还真不相信这郑先生只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家底。
青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郑居中。
对方脸上依旧噙著微微的笑意,眼神却无比深邃。
仿佛在说,怎么了?你这位尝安商行的东家,齐静春选定的传人,与我这位所谓魔道巨擘坐一起,就这么畏首畏尾?
这时陈平安向青年递过去一个眼神,见苏尝微微点头,当下沉声道,“可以!“
郑居中一挥袖子,一件咫尺物出现在苏尝面前,是一方古砚,惜无铭文。
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砚形制,砚背凿有眼柱。
哗啦啦的金精铜钱,从这方古砚里面冒出,洒落一桌,还有一些掉落在地。
一旁的陈平安当了多年的大掌柜,如今已经很识货了,一眼就看出是那二十八星宿的排列方式。
李宝瓶则望向那个正在忙碌“捡钱”的婴寧。
恢復小狐狸本性的少女打哈哈道,“都是嫁妆哩。”
待婴寧將钱收拾进自己的小包袱里后。
苏尝也站起身准备离去。
这是身后的白帝城城主忽然又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信你的那些人真打算这辈子就是这辈子了?”
苏尝回头,缓缓道,“都要有个了断。”
在苏尝三人走后。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著桌面,坐著的那个“郑居中”分身,忽然身形消散,好似一件法袍,被新的一个郑居中穿戴在身。
正如苏尝所料,刚刚郑居中本人一直不在这里。
如今移形换位,他的两个分身一个在青冥天下,一个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望著远方,想著很远很远的事情。
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將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而柳赤诚还在考虑要不要去落魄山当个记名帐房先生。
总感觉待在愈发恐怖的师兄面前,也是件恐怖的事情。
茶肆內一个在想著自己的生死存亡。
一个在考虑整个有灵眾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这就是差异了。
难怪玄都观孙道长会笑言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更大。
郑居中收起自己身上的那份异象,弯曲双指,轻轻叩击桌面。
人间木作,以卯榫为关键。
在家门户。在外学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来相互衔接人心?
郑居中站起身,恍惚间再次隔著遥远的时间长河,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
对方微笑道,“我们都是一盏灯火,在天地间忽明忽暗。”
言行互为卯,人心共作灯火。
搭建屋舍,抱团取暖。
正如他所说,他自始至终,对话的都不是如今那个青年。
柳赤诚双手笼袖,小心翼翼问道,“师兄,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们还在宝瓶洲这边?”
郑居中淡淡道,“我在等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看来苏尝还是不想耽误他的修行。
否则我还真想看看这个让陆沉敬仰的道家大掌教,如今到底是什么水平。”
郑居中没对苏尝说谎,他真的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过了一会儿,柳赤诚忽然又问道,“如果苏尝直接就把李希圣喊来,会怎样?
“”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白帝城不会深交这种人。”
说完,他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稳定来换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