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仍在飘落,却不如清晨那般密集。
北上的川军队伍,象一条疲惫的黑龙,蜿蜒在鲁南的雪地上。
脚下积雪已被踩成泥泞,混着冰渣,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路旁零散立着几棵矮树,树枝上挂着残雪,风一吹就抖落下来。
更往远处看,只有一片平平整整的地。间或有些土坎,几座低矮的村舍,几条浅浅的河道。
除此之外,再无起伏。
一名老兵抬头望向远方,心里阵阵发凉。
“这地形,光溜溜一片,
要是鬼子的炮和坦克压上来,咱们往哪儿缩?”
只是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在埋头赶路
士兵们脚上的草鞋早已被冰雪浸透,破旧的棉鞋也湿了个彻底。
路边一排骡子,费力地拉着几门追击炮。
炮身上的漆早已脱落,金属在寒风中泛出暗淡的光。
士兵们在一旁推着,嘴里骂骂咧咧,却没人真的抱怨。
他们知道,这已是全军仅有的“重火力”了。
队伍前部,一辆简陋的军用卡车旁。
邓晋康和孙梦僧围着一张简易地图,几个师、旅长也在旁边,眉头紧锁。
一名参谋用手指着地图上滕县的位置。
“邓总,滕县在鲁南平原腹地,四下几公里之内几乎没啥山岭。
就一些小土坡、村庄、河道。要说险要,那是真没有。”
孙梦僧皱起了眉头,
“平地硬扛?那正合鬼子大兵团的胃口。
人家大炮、铁皮车子一排排压上来,我们连个遮身的山坎都找不到。”
邓晋康沉着脸,点了点头,
“滕县本就难守,所以才要守。
鬼子肯定以为我们这些‘丘八’只会缩在山沟沟里打冷枪,
想不到我们还敢在平地上和他硬撕一把。”
他转头看向几位师旅长,语气变得严厉。
“地形不帮我们,那就靠人。
能挖的坑要挖深,能加固的村要加固。
哪怕是一堵土坎、一道田埂,都给我当成壕沟来用。”
几个师旅长齐声应是。
孙梦僧翻了翻地图,声音压得低。
“鬼子的板垣、矶谷两个师团,可能还有战车联队。
咱到了滕县,最多靠这几门追击炮和迫击炮顶着。”
他看向邓晋康。
“硬仗是要打的,但得想办法,别一上来就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邓晋康点头。
“那就把鬼子往城下引,拉近距离。
远了我们打不中,近了拼剌刀,咱川军没怕过谁。”
卡车继续开,马蹄继续踏在雪上,
又过了半天时间,天色近晚。
夜色降临,当天夜里,部队在一座道观和几个村庄周围就地宿营。
破庙里挤满了人,外面临时搭了几个棚子,能遮一部分风。
几个连排长围在一堆火旁,火堆是从外面拾来的树枝和木板拼起来的,烟直往屋梁上钻。
其中一名排长苦笑着举起身边的轻机枪,
“你看,这玩意儿还是咱川省土造厂子做的。
打顺了行,打急了就爱卡壳,枪管烫一烫就得歇气,子弹出膛还老飘。”
另一人接话,
“重机枪也是老样子,三挺机枪两挺在修,能不能撑到鬼子来都难说。
子弹也不成,质量参差不齐,打远了不顶事。”
他们清点着步枪。有长枪,有短枪。
有七九口径,有七四口径。
甚至还有从前清留下来的老火枪,打几十发就得清理一次,不然不是卡壳就是走火。
一名老兵摸着自己肩上的破枪,满脸苦涩,
“我们这一排,真要跟鬼子对射,那叫找死。
别说几百米,五十步外看人影就烧高香了。”
排长叹了口气,
“所以兄弟们都省着子弹,平时演习,基本不让打靶。
真打起来,枪多半是背着,等冲上去再拧剌刀,往鬼子肚子上捅。”
川军全军基本没有一支象样的骑兵,除了步兵团各有一个迫击炮连,再没有野炮和山炮,防空炮更是想都别想了。
一名通信兵抱着一台沉重的老式电台,向新兵自嘲地眩耀。
“这东西,一个旅以上才配一台。
下面的营连,全靠电话线、全凭传令兵。
鬼子炮火一砸,线断了,人倒了,消息就断了。
到时候谁能顶多久,全看各自造化。”
一名旅参谋小声跟同事感慨,
“迫击炮本来就火力有限,打鬼子步兵还行,打远点就没辄了。”
火堆旁,一个年轻的新兵捧着干粮,
“那…那咱们就光拎着大刀和破枪往上冲?”
老兵把手里的辣椒面撒在干馒头上,狠狠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得老高。
“怕有啥用?咱川军又不是第一次跟鬼子硬磕。
鬼子有坦克有飞机,我们有命,有这口气。”
他抬眼看着北方的夜空,
“滕县那一片平地,说白了就是大号的尸坑。
要不是我们蹲在里面,就是鬼子躺进去。”
最后排长出声,
“都别嚷嚷了,明个咱们团会作为先头部队,坐火车去藤县。
你们都是老油条了,知道这算咋回事。”
众人听罢,顿时沉默下来。
为加快行军速度,第二天一早,部分主力换乘老旧的军列北上。
车厢里拥挤阴冷,士兵们挤在一起。
通过结霜的车窗向外看,平坦的鲁南平原在窗外缓缓掠过。
车厢顶部挂着昏黄的油灯,随着铁轨颠簸轻轻晃动,灯光忽明忽暗。
这时有人低声念叨,“再往前,就是滕县了。”
一名连长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给士兵们做最后的动员。
“弟兄们,待会儿一落车,就可能要进缺省阵地。
记住一句话,到了阵地上,就当那是老子的坟,只能往前冲,不能往后退!”
片刻后,列车缓缓驶入鲁南境内一处小站,这是滕县附近的军用车站。
车门刚一打开,刺骨的冷风便灌进车厢。
站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前一批抵达的部队排成几列,暂时还没离开。
他们的队形看着乱,却有人用嗓子在各处维持秩序。
“二营在这边集合!”
“三团的往右边挪!”
士兵们还没来得及适应,耳边就传来粗犷的吆喝声,带着浓重的川省味。
“都给老子规矩点!排好队!没见过装备噻?别乱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