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潮气的狭窄舱室里。
黑猫突然被急促的呼吸声惊醒,它来到了午睡骑士的脸侧。
睡梦中的骑士,拧着眉,脸上有恐惧,也有愤怒,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尼斯对此并不陌生,它熟稔地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利奥的鼻尖,柔软的脚垫踩在他的胸口上,好一会儿,才将深陷于梦魇当中年轻骑士唤醒。
见他醒来,尼斯蹲坐下来,眼神直勾勾盯着对方,似在担忧着什么。
醒来的骑士,一时怔然。
他又做了个关于君士坦丁堡城破的噩梦,但重点,不再是那驾驭着魔龙,宛如魔神般的异教素檀。
而是那个为了避免被奥斯曼人擒获,作为夸耀武功的俘虏,特地脱下紫袍,抹去一切能证明身份的标识,向着异教徒大军发起决死冲锋的皇帝。
他说:“上帝不允许我成为一个没有帝国的皇帝。我的城市陷落,我也将死亡。想要逃跑的人,就让他去吧;而准备好去死的人,就让他跟着我。”
骑士团的掌旗官富尔克,有句话说的很对,最勇敢的罗马人,都已随着父亲战死在君士坦丁堡了。
他想,父亲大概就从来就没考虑过,自己这个身体羸弱的皇子,能肩负起国破家亡的耻辱,扛起兴复罗马的重任。
布拉赫纳宫的宫人们,甚至没有人认为他能安然活到成年。
在他想要追随父亲而去的时候,是乔瓦尼老师阻止了他。
可即便是待自己颇为看重,教授自己剑术和呼吸法的乔瓦尼老师,恐怕也绝不会认为,自己这个自出生起便泡在汤药罐子里的孱弱皇子。
会在有朝一日,获得现在这般强大的力量。
并萌生出向整个基督世界,代表骑士个人勇武的巅峰——一个基督大国组织的骑士竞技大赛的冠军发起冲锋的念头吧?
醒来的利奥再无困意。
逼仄的舱室让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他看着仍躺在床上,睡容恬淡的维塔利奥斯,没有去叫他,这十天来高强度的训练,可给这个年轻人累得不轻。
但维塔利奥斯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这确实是一个可以在复国大业上,引以为臂膀的同行者。
他抱起怀中的黑猫,佝着身子进到船舱的甬道,一路登上了圣约翰号的甲板。
甲板随着水波摇曳,象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多瑙河上的冷风,裹挟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吹来,利奥身上沁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寒意能刺透骨髓。
利奥将那件“册封仪式”上获得的红色羊毛斗篷披上,把尼斯裹得严严实实,贴在自己的胸口,只露出了一颗黑色的小脑袋在外面。
那上面仍画着他为自己设计的纹章,一头黄檗树皮染成的黄色立狮,脚底下还踩着一颗袖珍的恶狼头颅。
这样的纹章,都不需纹章官来,随便一个稍微懂行的贵族,就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小骑士,但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伪装出的身份。
多利亚船长打着招呼:“莱昂骑士,又到训练时间了吗?”
利奥笑着应道:“还没,但也快了,我只是上来透透气。”
眼下,圣约翰号已驶出了瓦拉几亚的境内,他已不再需要掩饰自己的真名。
利奥只是罗马人的诸多常用名当中的一个,农夫的儿子叫利奥,铁匠的徒弟叫利奥,修道院的杂役也叫利奥,不会有人看到就联想到那位早已失踪多年的罗马皇子。
这也是他即便就居住于一河之隔的布拉伊拉,也从未掩饰自己的名字的原因。
莱昂之名,也就是“利奥”希腊语拉丁转译的变种。
利奥取这样一个甚至都不能说是“假”名的假名,无非就是骗骗那些不懂希腊语的奥斯曼人和瓦拉几亚人。
桅楼——一处搭建于桅杆上,用绳索和木板拼接成的小平台,身材矮小,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望手突然高呼了声“船长,快过来!”
这声呼喊象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河面,惊得甲板上的水手们都停下了手里的琐事——了望手守在桅楼里半日,始终只低声报着水深和河道走向,这般高声疾呼,还是头一遭。
了望手,是圣约翰号这种海船在内河航行时必备的职位,能提前 1到2里发现前方的浅滩、暗礁、水闸,或是藏匿于芦苇丛里的河匪。
“怎么了,有河匪?”
多利亚大步奔向船艉,利奥也跟了过去。
大的河匪团伙,大多是受沿岸地主豪强们所驱使的爪牙。
有些甚至还会有贵族,骑士亲自参与其中,其治下的牧羊人,渔民用来放风,一旦发现心怡的猎物后,立刻就会乘上小船前来劫掠。
至于占绝大多数小股河匪,都是由穷困潦倒的渔夫,农民和牧羊人组成,农闲时才会跑出来抢劫。
这种小股河匪,对于圣约翰号这种内河航运里的大船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威胁。
“不是河匪,我只是看到了一艘搁浅的船,不,也不一定是搁浅,总之就象是一艘空无一人的商船,连锚都没下,顺着河流漂向咱这边。”
了望手有些语无伦次。
多利亚知晓,他是担心撞上了所谓的“幽灵船”了。
“慌什么,一艘空船而已,这大白天的,你难道还担心是幽灵船?”
嘴上这么说着,多利亚却不敢大意,命人摇晃起铜铃,召集船舱里休息的船员们,纷纷各归其位。
维塔利奥斯也从船舱里出来了,他有些紧张地挎着佩剑,还特地穿上了一身不那么沉重,适合在甲板上搏斗的皮甲:“莱昂骑士,发生什么了?”
利奥摇了摇头,被裹在斗篷里的黑猫突然钻出了脑袋,一对琥珀色的眼眸缩成了两根竖针。
看它这模样,原本还不甚在意的利奥,神情也变得凝重了些。
“准备好作战,情况可能不妙。”
他小声提醒道。
“恩!”
维塔利奥斯重重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缺乏实战,甚至还未曾亲自杀过人的他,既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紧张,握着缠有牛皮绳索的剑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汗。
严阵以待的圣约翰号,终于等来了那艘“幽灵船”。
那是一艘宽体平底船——一种很常见的多瑙河内河航运商船,吃水线很浅,不容易受到暗礁的侵害,但也几乎没有抵御风浪的能力。
“头儿,船上没看见有人。”
离得近了,一众船员们纷纷开口道。
“该死的,这是幽…幽灵船!”
“上帝啊,它究竟经历了什么?”
“要派人登船看看吗?”
船员里,几个胆大的跃跃欲试。
幽灵船的确可怕,但也意味着财富。
普通水手这辈子也不可能攒够买一艘船的钱,这艘宽体平底船几乎是完好无损,哪怕其货舱里没有任何货物,也绝对是一场了不得的财富。
更别提,这样一艘大肚子商船,里面几乎不可能没有货物,无论是铜锭,粗盐,羊毛这类紧俏货物,还是谷物蔬菜,只要拖到港口去,就能发一大笔财。
财富,对于穷人而言格外动人心。
因为这几乎意味着能改变他们的生活,抬升他们所处的阶级。
“都给我站住!你们忘了才过去没多久的黑死病了吗?”
多利亚眉头紧锁,早在去年,他就听说了在塞尔维亚段的多瑙河航在线,有黑死病再度爆发,吞没了一整个村庄的传闻。
他还记得,这种可怕的恶病是如何传到北欧的。
就是一艘载满羊毛和尸体的英格兰商船。
它随波逐流到了卑尔根,被那里贪心的渔民们洗劫一空后,那些沾染了病疫的羊毛就这样流通于当地的市场上,这才导致这场恶病席卷了整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
“绕过去!”
利奥突然开口道。
随着商船靠近,怀里的黑猫,已经炸了毛,小小的身子颇为紧绷。
“好!”
船长几乎是立刻便采纳了利奥的建议。
圣约翰号开始转向,以一种颇为安全的距离,缓缓擦过了这艘“幽灵船”的边沿。
有些水手不太乐意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嘴里不干不净地谩骂着,但立刻就迎来了船长多利亚正义的鞭挞——这个时期,船长几乎便是一艘船上的国王。
“你们这群蠢货,被贪念蒙蔽了你们的盲眼!”
“我在海上讨生活的年头,比你们这辈子加起来的时间都长,这艘船要是没问题,早就被两岸的渔夫或是牧羊人给拖走了,哪里轮得到你们?”
“想想,是什么才能使一整艘船都无人驾驶?”
“上面的人死光了?还是船舱里藏满了河匪?”
“真是一群遭瘟的畜生!脑袋里塞满咸鱼的蠢猪!”
多利亚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损害,决定狠狠教训一番短视的水手,这些水手们也不敢躲避,老老实实挨打。
但很快,他挥动鞭子的手,便被一只宛如铁钳的手给制住了。
“莱昂骑士!”
他没好气道:“你可不要为了他们求情,我打他们,是为了他们好!”
“我不是阻止你教训他们,而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他语气微顿,说道:“水底下,有东西追上来了,传你的命令吧,船长先生,我们要准备好作战了!”
气氛,瞬间归于冰点。
水手们脸上都露出了惊骇的神情,凝神去倾听,果不其然能听到一阵急促的水流声。他们纷纷凑到船舷边上,从那艘宽底商船下面,隐约能看到一道巨影。
“该死,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它会不会钻破圣约翰号的船底?”
多利亚顾不得询问利奥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赶忙下令道:“别慌,都去取鱼叉,刀剑,那畜生又爬不上来,如果是一条大鱼,咱们今天都能饱餐一顿!”
但下一刻,只听一声破水巨响。
水面下潜藏的巨物,便猛然蹿出,朝船舷上跃了上来。
它不知是怎么发力的,巨大的身体仿佛能够飞跃,落于甲板的瞬间,整艘船都向侧边倾斜了一下,几乎没人在它这一跃之下还能站稳脚步。
“是蟾魔。”
利奥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开口道:“小心它的舌头,十米以内,都处于它的攻击范围,而且它还能喷吐出毒液,所有人尽量躲到边上,不要移动。”
这种魔物形似一只巨大的蟾蜍,体表能够分泌出剧毒,嘴里也能喷吐出毒液团,是一种比起水鬼,溺鬼,沼泽女巫等强出太多的水生魔物。
蟾魔一旦受孕,就会挑选船只进行偷袭,将卵产在人的体内,往往会将一整艘船都转化为幽灵船,在猎魔人的传承里,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日行魔物。
但它也有着蟾类固有的弱点,就是静态视力极差。
当然,单是不动,可救不了自己的命。
唯一的作用便是,使自己不会被蟾魔视作优先攻击的目标。
利奥提醒的话语才刚落下,便又有一道破水声响起——既然是受孕的蟾魔,又岂会只有一只。
只见另一头体型更为健硕,满是褶皱和疙瘩的皮肤下,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的蟾魔,再度落到了船舷的另一边。
两头蟾魔瞪着那对毫无感情的巨目,没有发起进攻,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随时可以将整艘船上的活物,统统吞到肚子里面去。
“上帝啊!”
多利亚忍不住发出低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