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团下榻的旅店。
咚!
沉甸甸的金币箱子落在木地板上,一屋子红袍骑士纷纷卸下了身上的武装,将其搁置于武器架上。
两名骑士搬走了房间正中央的桌子,空出一大片空地来,皮埃尔来到众人面前,以拉丁语念诵起《圣咏集》,这是晚祷常用的开篇祷文。
“凡不随从恶人的计谋,不插足于罪人的道路,不参与讥讽者的席位;而专心爱好上主法律的,和昼夜默思上主诫命的,象这样的人才是有福的!”
“他象植在溪畔的树,准时结果,枝叶不枯,所作所为,随心所欲。”
一众骑士们纷纷接道:“恶人却不如此,绝不如此!他们像被风吹散的糠秕。在审判的时日,恶人站立不住;在义人的会中,罪人不能立足。”
利奥没学过这篇经文,站在人群当中,张嘴不出声,默默划着水,这场面,让他想起了前世记忆里,学生时代的他参加大合唱时的情景。
尔后,众人又静默祈祷,谶悔白天间的过失。
全套流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皮埃尔才以一句“愿全能的父、子、圣灵,保佑我们今夜和永远,阿们”为结尾。
众骑士们也纷纷跟随念道:“阿们。”
晚祷一般在日落之后进行,祷告完方可用餐,修会骑士们奉行着严苛的戒律,不会因出门在外就因此搪塞,这大概是这个时代的欧洲,最虔诚的一批人了。
旅店的女侍送来了菜肴,菜式很简单,最普通的黑麦面包,以及烤鹌鹑,烤鸽子,熏鱼等肉食,突出一个量大管饱。
称不上简朴,但对比就放在房间里八千枚金币,实在算不得奢侈。
毕竟骑士们修行呼吸法,需要进食大量的肉食,苦了谁,也不能苦骑士老爷的肚子。
皮埃尔招了招手,示意利奥一同用餐,被他摇头拒绝了。
他就这么看着这群僧侣骑士们静默地吃完了晚餐,才开口道:“皮埃尔先生,你们此行是要去匈牙利吗?我听说那里即将举行一场盛会。”
皮埃尔点了点头:“确有此意,毕竟匈牙利是最靠近异教徒前线的基督教大国,如果能争取到马加什陛下的支持,对骑士团会有很大帮助。”
他说罢,又忍不住轻叹道:“但我对此不抱太大的期望,根据我们派驻于佩斯城的兄弟观察,这位马加什国王并不如他的父亲那般虔诚。”
“所以,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其实是法国的勃艮第。那位勃艮第大公,以信仰坚定着称,他必定不会对骑士团糟糕的境况视若无睹。”
提起这位勃艮第大公,一众来自法国的骑士们都面露肃容。
这位勃艮第大公即是大名鼎鼎的“好人腓力”,坐拥富庶的上勃艮第与低地领土,此时俨然是欧洲最有权势的几位君主之一,被称作“无冕之王”。
前世记忆里,哈布斯堡王朝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腓特烈皇帝的儿子,马克西米利安吃了勃艮第的绝户。
利奥对这位大公印象很深刻,就在君士坦丁堡城破那年,其为了推进新一轮的十字军东征,举办了一场被称作“野鸡盛宴”的奢华宴会。
据说,在那场宴会厅内,不仅有巨龙登台,还有航行在陆地上的假船,炼金术驱动的机械战象,体长十米的巨型蝎尾狮,将这位大公的富有和强大彰显的淋漓尽致。
宴会末尾,这位好人腓力以“活着的野鸡”为誓,邀请在座宾客们宣誓,将参与十字军东征,夺回君士坦丁堡——但最终,这场声势浩大的宣誓,因无人响应号召,只成了流于形式的表演。
对此,利奥很想说,十字军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黑死病消灭了大量的冗馀人口,欧洲土地不再紧缺,再加之生产力的提高,欧洲已经没有那么多无地骑士和因为土地兼并而破产的农民了。
这些人,才是十字军东征的主力军。
“看你的表情,似乎对我们此行不抱有什么期望?”
皮埃尔皱起眉。
利奥沉默了片刻,坦然道:“我听说北方的条顿骑士团,当初是以北方十字军的名义扎根于波罗的海沿岸,但眼下立陶宛大公国已改信皈依,为何他们不愿放弃自己的领地,前往抵御异教徒的前线呢?”
一位年轻气盛的骑士忍不住开口道:“他们已背离了守护信仰的初衷,那些德国佬本来就不是什么虔诚之辈,在东方十字军强盛时,他们到来;在东方十字军衰弱时,他们第一时间离开。他们跟那些拉丁商人没什么区别,就是西门的走狗!”
皮埃尔抬起手:“住口,阿尔诺,我们同样有许多来自德意志的兄弟,你说出这种话,对得起这些与你并肩作战的兄弟吗?”
他看向利奥,本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人才,适合引入骑士团作为新鲜血液,其罗马人的出身,也便于跟罗德岛的希腊臣民们打交道。
现在来看,真要是把他引进来,一路上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说出你的来意吧,莱昂骑士。”
利奥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皮埃尔先生,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皮埃尔显然没了跟利奥打机锋的兴致:“其实你不来,今晚我也打算消灭掉那头吸血鬼。说说看,你是怎么招惹上这群怪物的?”
“您果然察觉到了!”
利奥有些钦佩,当初莱赫都站到圣米迦勒圣象前了,尼古拉司祭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这位法国分团长在圣辉上的造诣,果然不是区区一个教区司祭所能比拟的。
“我本来是一名布拉伊拉的骑士,无意间窥探到了大公特使,一位叫‘莱赫’的波兰骑士居然是一只吸血鬼的秘密。”
“然后呢?”
皮埃尔皱眉道:“撞破了那头畜生的秘密,你又是怎么从它手底下逃脱的?”
利奥坦然道:“它当时在处决那些从保加利亚流亡过来的难民,进行一场邪恶的献祭仪式,无暇顾及我,我又有猎魔人的传承,所以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他隐瞒了自己杀死了莱赫的事实,毕竟谁也想不通,就凭自己这份实力,凭什么去杀死一头上层吸血鬼,而他压箱底的手段又显然是见不得光的。
“猎魔人?哪个学派的?”
“狼学派。”
皮埃尔神情有些惊讶:“难怪了,我见过与你同学派的猎魔大师,他对付起魔物来确实有一手。”
他起身,来到装有金币的箱子跟前:“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就没打算放过那头吸血鬼,还愿意放弃我许诺给你的这笔钱财吗?”
“这是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两千枚杜卡特金币,对于个人而言,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甚至可以说完全改变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使其摇身一变,从身份卑微的农民,手工业者,翻身成为“庄园主”“工场主”这样的体面人。
当然,对一个国家而言这笔钱就算不得什么了。
此时的勃艮第大公国,全年国库的收入大概能有将近百万杜卡特之巨,比他名义上的宗主国“法兰西”还要高,至于仅占有奥地利一隅之地的神罗皇帝,与之相比就更是云泥之别了。
利奥坦然拒绝了,他若是没有魔药大师职业傍身,这笔钱不拿,他还会感觉到肉痛,但既然有这个职业,权衡之下,还是自己的良心更重要一些。
此前在炼金行会之所以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除了卖掉“克里特海蛇”的脑袋以外,他还卖了一批自制的药剂。
除了普通草药以外,还包括两瓶血魔药剂,总计换得了三百枚杜卡特金币。
至于存在储物空间里的吸血鬼粉尘他一点都没卖,毕竟,魔药大师挣的就是这个手法钱,用白菜价把魔药材料甩卖掉,无异于暴殄天物。
其实上层吸血鬼,在魔物体系中,是要高于克里特海蛇的。
毕竟上层吸血鬼有智慧,以族群式发展,哪怕在魔物当中也属于上层。
但两者的狩猎难度不同,克里特海蛇作为海生亚龙,一旦遭受重创,随时可以潜水逃逸。
想要短时间内杀死它,又很难突破它那厚实的鳞甲。
利奥是很难想像出,骑士团的人究竟是怎么解决掉这种海生巨兽的。
反观血魔药剂的主材料,血魔心脏或是吸血鬼粉尘,即便前者是出自上层吸血鬼的珍惜材料,也能凭借吸血鬼的不死性,源源不断的获取。
后者更不必多说了。
血魔虽然不是什么劣等魔物,但也就属于中下等水准。
“那好。”
皮埃尔抬手合上了装满金币的箱子,起身道:“准备好了吗,莱昂骑士。”
“什么?”
“坐等敌人找上门,可不是我们医院骑士的性格。”
他的神情冷硬,缓缓拔出了镌有炼金铭文的佩剑。
“瓦拉几亚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虽然不知道那位弗拉德大公究竟有什么打算,但看在他即将与奥斯曼人爆发大战的份儿上,骑士团也无意深究。
但既然遇上了,我们也绝不会退缩。”
利奥微微颔首,其实此行,已背离了他的初衷。
他本来仅仅是想要借乘骑士团的船,规避掉吸血鬼的追杀的。
毕竟,眼下弗拉德三世要面对的大敌,是比他这么个小人物棘手一万倍的奥斯曼人,未必就愿意为了解决自己,跟骑士团的人对上。
只是没想到这帮子修会骑士居然这么刚。
皮埃尔见利奥面露异色,便道:“你要是怕了的话,就留在这儿等结果吧。”
利奥毫不尤豫道:“您不用激我,猎魔人跟魔物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前者猎杀后者。我只是担心,这里毕竟是瓦拉几亚人的地盘,那头吸血鬼,肯定在久尔久身居高位。”
“那又如何?”
皮埃尔反问道:“他胆敢叫来军队,围攻我们?”
“莱昂,你记住,魔物的力量,或许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得以滋生,但永远无法暴露在太阳光底下。”
利奥恍然:“我明白了,但凡那头吸血鬼暴露出自己的真身,久尔久的守军还不见得站在哪一边呢。等我们斩杀了那头吸血鬼,说不准弗拉德大公还要感谢我们除掉了潜藏在他麾下的魔物呢。”
这也是利奥没往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逃跑的原因,越是在荒野,弗拉德派出的追兵就越是会肆无忌怛。
皮埃尔笑了笑,敛容肃目:“兄弟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践行誓言的时候到了。”
医院骑士们纷纷重新穿戴起甲胄,佩戴上了军械。
一行人只留下了两名军士看守钱箱,其馀人连同利奥,尽数大摇大摆走出了旅店。
港督官邸。
三个小时以前。
正坐在桌前处理文档的拉德乌,脸色突然剧变,头顶的“洞察之眼”传来讯息,那个杀死莱赫的年轻骑士,竟不知怎的,跟医院骑士团的人搅和在一起了。
“这小子不是躲在船上不敢下来吗?这下可糟了。”
真要是让他搭上了骑士团的船,自己还怎么完成大公殿下交代下来的任务?
他想要写信求教,但刚拿起笔,又放下了。
作为跟随了弗拉德三世多年的老人,他是知道自家殿下的性情的,自从从奥斯曼人的质子生涯中返回到瓦拉几亚,大公殿下就越发暴躁易怒。
自己成了上层吸血鬼,确实有了近乎不死的生命力,但不代表他就不会痛了。
在大公已命令他“自行处置”的前提下,自己再一味通报,触怒了大公,自己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
“要不就算了吧。”
他忍不住嘟囔起来:“那个莱赫,胆大包天竟敢越过大公殿下,独自主持对血神的献祭仪式,此等僭越之举,即便他还活着也要遭受严惩,死了也不是件坏事。”
“小子,你可真走运!”
想着将此事压下的拉德乌,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他处理完手头的政务,神情愉悦地打开了卧室。
在床上,此时正躺着一个光溜溜的,皮肤白嫩的奥斯曼女奴,她的手脚都被绑住,嘴巴也被塞住,看到拉德乌进来,吓得浑身都在颤斗。
“好了,可怜的小家伙,用不着害怕,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的指尖,锋利的指甲划过女奴如同凝脂的小腹,向上攀去,他已嗅到了处子的芬芳,这种稀罕的血食,最适合用来解放自己一天的辛劳了。
“安心,不痛的,很快的。”
他的嘴角露出两颗獠牙,正打算享用这场血飨时,神情突然大变。
高挂在官邸上空的洞察之眼,再度传来了一副画面——一众披着红袍,穿着黑衣的骑士们,正浩浩荡荡向总督官邸走来。
“坏了,这帮混帐冲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