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的水面漾着的金波,岸边的垂柳还剩最后几分绿意,风掠过水面时,卷着淡淡的荷香。乌木小舫泊在芦苇荡边,李东阳披着件素色锦袍,正垂着钓竿静坐,花白的胡须被风拂得微微颤动。
张锐轩撩着舫舷的布帘踏上船板,对着李东阳的背影躬身拱手作揖,声音里满是恭敬:“老师如今生活悠闲自在。”
李东阳闻声,头也未抬,只抬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目光依旧落在水面的浮漂上。
张锐轩转身从随身的随从手里里取出一只錾刻着缠枝莲纹的银壶,瞥见舫角置着个小巧的煤炉,便将银壶稳稳搁在炉上,伸手拨开壶口的泥封,炉火立刻旺盛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老师单独待一会儿。 ”张锐轩喝退随从。
李东阳也看了一眼随侍的家丁。家丁也上了张锐轩的船离开一小段距离。
银壶底渐渐腾起细白的水汽,带着几分清冽的水意漫开。
这时,李东阳才缓缓侧过身,递过来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竿钓竿,竿头系着简单的线钩。眉眼间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陪我老头子钓一会儿鱼。”
张锐轩连忙躬身接过竹竿,依着李东阳的旁边坐下,将鱼饵挂在钩上,轻轻将线抛进水里,看着鱼钩带着芦苇浮漂沉入碧波,又缓缓浮上来,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炉上的银壶已经滋滋作响,张锐轩频频的转头看向水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竹竿的纹路,目光在浮漂与壶口的水汽间来回游移。
“钓鱼就该专心致志。”李东阳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几分训诫意味,李东阳眼皮都未抬,目光依旧锁在水面那枚芦苇浮漂上,“你三心二意,如何有大鱼上钩?”
话音刚落,李东阳眼前的芦苇浮漂猛地一沉,瞬间没入水中,连带着鱼线都绷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李东阳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腕猛地向上一扬,动作干脆利落,全然不见方才的闲适慵懒。
竹竿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水面哗啦一声炸开,溅起细碎的水花,一条巴掌长的金鳞鲤鱼被拉出水面,不断挣扎。
张锐轩眼疾手快,抓起一旁的竹制抄网,手腕一翻便将那金鳞鲤鱼稳稳兜住。
张锐轩拎着抄网边缘,看着鱼在网中扑腾起细碎的水珠,眉眼间漾开几分笑意,朗声笑道:“老师好身手!不减当年,这下等下有鲜鱼吃了。”
李东阳闻言,故作板起脸,抬手轻轻敲了敲张锐轩的额头,呵斥道:“混小子,这是老夫钓的鱼,想吃自己钓去!”
张锐轩捂着额头嘿嘿一笑,拎着抄网在船板上晃了晃,网里的鲤鱼甩着尾巴溅起几点水花,似乎在抗议。
张锐轩挑眉打趣道:“什么你的,我的,老师您一个人吃得下这么一条大鱼吗?再说了,方才若不是学生眼疾手快抄网,这鱼怕不是早挣断线跑了,怎么算也该有学生一半功劳。”
李东阳被张锐轩噎得一噎,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指着他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会狡辩了。”
说话间,炉上的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白雾袅袅地从壶口溢出。
张锐轩取出茶叶,给两个人各抓了一把茶叶,倒入开水,推了一杯到李东阳面前:“学生请老师喝茶!”
李东阳摇了摇头,接过茶品了一口说道:“茶是好茶,这是茅山雨雾吧!可是你的手法不对,可惜了好茶!”
张锐轩闻言也不恼,拿起自己那杯茶,仰头便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热茶入腹,生出几分爽快。张锐轩抹了抹唇角,咧嘴一笑:“手法对不对不重要,解渴就行!”
李东阳放下茶杯,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陡然郑重起来:“这怎么能行?烹茶有烹茶的道,为政有为政的道。
明远呀!你如今身处高位,当行正道,切不可依赖权术。
术乃旁门左道也,不可以长久,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
都似你这般只求解渴不顾章法,往后行差办事,难保不会走了歪路。
须知人无千般好,花无百日红,做人做事做官都不能胡来。”
李东阳捻着胡须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望向远处粼粼的波光,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郁:“陛下现在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祖制摆在那里,是太宗爷定下的铁规矩,岂能说破就破?宁王复卫是万万不可行的。”
李东阳转头看向张锐轩,眼神恳切,连带着花白的胡须都微微颤动:“明远呀!你是陛下信重的人,此番南下之前,一定要再规劝一下陛下。祖制不可违,一步错,步步错啊!”
张锐轩笑道:“老师谬赞了,大明养士百年,此事自有内阁,有都察院,有科道言官,岂是锐轩一介散官能质疑的国策。”
张锐轩说着:“此事是朝廷公议,学生人微言轻,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老师如今已不在庙堂,还是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吧!”
李东阳急道:“老夫虽然不任首辅了,可还是朝廷的少师,为人臣子,岂能眼睁睁看着君王行差踏错而不劝阻?”
李东阳猛地一拍两人之间茶几,声音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焦灼,花白的胡须都气得微微发抖:“祖制崩则纲纪乱,纲纪乱则天下危!
朱宸濠狼子野心,满朝皆知,陛下这般纵着他,是在养虎为患啊!
你身负陛下信重,岂能这般明哲保身?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莫非还是要做那佞臣贼子,留下千古骂名不成。”
张锐轩说道:“老师说笑了,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学生自求问心无愧。”
李东阳被气笑了,伸手指着张锐轩说道:“你怎么问心无愧,大明两代君王带你们张氏之后,远迈历朝历代,你就这么报答陛下。”
张锐轩说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老师如今已是闲散人员,还是别过问了为好。”
张锐轩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船外粼粼的水面,见远处随从的船影模糊,才又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老师既已决定抽身远离朝堂纷争,何苦再卷入这漩涡之中?钓鱼,钓鱼不是挺好的。”
说着,张锐轩一扬杆,一条大板鲫飞出水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