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已经持续了九十分钟。
这九十分钟里,双方一来一往,互不相让。
汗水浸透了里奥衬衫的后背,对面的卡特赖特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油光,即便有厚厚的粉底遮盖,依然能看出那种体能透支后的苍白。
主持人看了一眼手卡,抬起头,对着镜头,也对着现场摒息以待的五百名观众。
“女士们,先生们,辩论已经接近尾声。现在,进入最后的陈词环节。”
“根据抽签结果,首先请现任市长,马丁·卡特赖特先生发言。”
“时间,三分钟。”
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卡特赖特的身上。
这位在匹兹堡政坛屹立了二十年的老将,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是用双手撑住了讲台的两侧,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的视线与摄象机的镜头保持在一个水平在线。
这是一个充满诚恳意味的姿态。
“匹兹堡的市民们。”
卡特赖特的声音低沉,这个声音在过去的八年里,曾经无数次安抚过这座城市的焦虑0
“今晚,你们听到了很多声音。有愤怒的指责,有激昂的口号,还有那些听起来美好得简直不象是真的承诺。”
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里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宽容。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我也希望那些承诺是真的。我也希望我们只要挥一挥魔杖,路就能修好,工资就能翻倍,所有的穷人都能住进大房子。”
“但是,我的经验,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八年所积累的教训告诉我,现实世界不是童话。”
卡特赖特收回目光,重新盯着镜头,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激进的变革,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代价。”
“我的对手,华莱士先生,他很有激情。但他从未管理过任何东西,他告诉你,他要把这座城市的底座拆掉,重新盖一栋大楼。”
“但我请你们在投票前,先看一看你们自己的生活。”
“看看你们刚刚还完贷款的房子,看看你们每个月按时到帐的养老金,看看你们孩子正在上的学校,看看这几年虽然缓慢,但依然在增长的家庭储蓄。”
“这一切,来之不易。”
“这是一套精密脆弱的系统,如果让一个新手拿着大锤去乱砸,这套系统可能会在瞬间崩塌。”
“你们愿意拿你们的房产价值去赌博吗?你们愿意拿你们的退休生活去冒险吗?你们愿意把这座城市的安全,交给一个只会喊口号的年轻人去做实验吗?”
卡特赖特的声音越来越重。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市长。我有缺点,我有失误,我也许不够时髦,不够激动人心。”
“但我是一个安全的市长。”
“我知道怎么让这座城市运转,我知道怎么和华盛顿周旋,我知道怎么让供暖系统在冬天不停止工作。”
“在这个充满了风暴的世界里,匹兹堡不需要一艘疯狂冲向风暴眼的快艇,匹兹堡需要一艘稳健的巨轮。”
“请不要为了一个虚幻的梦,而亲手砸碎你们手中的饭碗。”
卡特赖特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托举着这座城市的命运。
“选择我,就是选择安全。”
“谢谢。”
演播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掌声并不狂热,但很厚重。
那是中产阶级,是那些有房产、有工作、有积蓄的市民们发出的声音。
卡特赖特的这段陈词,精准地击中了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软肋对失去的恐惧。
这是一个老练的政治家,打出的最稳健的一张牌。
“这老狐狸————”凯伦咬着嘴唇,“他抓住了大多数人的心理,这就是防守反击的极致,他在利用恐惧。”
主持人转向了里奥。
聚光灯转移了方向。
光柱笼罩在里奥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年轻,挺拔,但在此刻那沉重的气氛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闭上了眼睛,只用了一秒。
“他在贩卖恐惧,孩子。”罗斯福平静地说道,“这是保守派最古老的把戏,他们告诉你,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天就会塌下来。”
“但是,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罗斯福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那是曾经在收音机里鼓舞了整整一代美国人的声音。
“告诉他们。”
“我们唯一值得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那种莫名的、丧失理智的、毫无根据的恐惧,会把人变成奴隶。”
“去吧,里奥,用你的矛,刺穿他的盾。”
里奥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清澈,坚定,燃烧着能把钢铁融化的火焰。
他直接看向了正前方的摄象机镜头,仿佛穿透了屏幕,正在注视着每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的匹兹堡人。
“市长先生刚刚在贩卖一种东西。”
里奥开口了。
“那种东西叫做恐惧。”
“他告诉你们,如果不维持现状,天就会塌下来。他告诉你们,如果不选他,你们就会失去房子,失去工作,失去安全。”
“他想让你们害怕。”
“因为当人害怕的时候,人就会蜷缩在角落里,哪怕那个角落阴暗潮湿,哪怕那个角落里布满了灰尘和徽菌,只要不动,似乎就是安全的。”
里奥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抓住了讲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但是,朋友们,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
“这种所谓的安全,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们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工厂一座接一座地关闭,却不敢发声。”
“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们看着我们的工资单十年如一日地停滞不前,却不敢去要求更多。”
“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们看着我们的孩子背井离乡去外地查找工作,因为匹兹堡给不了他们未来,而我们只能在深夜里默默叹息。”
“我们因为恐惧,而忍受了二十年的平庸。”
“我们因为恐惧,而让自己活得象个囚徒。”
里奥转过头,指着卡特赖特。
“他说他是安全的。”
“但对于南区那些失业了三年,连晚饭都买不起的钢铁工人来说,现状安全吗?”
“对于那些住在山丘区,孩子们只能在含铅量超标的学校里上课的母亲来说,现状安全吗?”
“对于那些拿着最低工资,付完房租就买不起食物的年轻人来说,现状安全吗?”
里奥的声音猛地拔高。
“不!现状一点都不安全!”
“现状是残酷的!现状是冷血的!现状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我们的生命!”
“这种所谓的安全,是坟墓里的安全!是等待死亡的安全!”
现场一片死寂。
刚才还因为卡特赖特的话而频频点头的观众们,此刻都僵住了。
里奥重新看向镜头,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但力量却更加厚重。
“我不会站在这里向你们撒谎。”
“我无法向你们保证,变革的道路上没有荆棘。我无法向你们保证,我们明天就能建成罗马。”
“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
“如果我们要倒下,我们将是倒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在沉默中慢慢腐烂。”
“如果我们要失败,我们将是因为我们尝试了去触摸星空,而不是因为我们把头埋在了泥土里。”
“匹兹堡是一座由钢铁铸造的城市。”
“我们的父辈,祖父辈,他们在高温的炼钢炉前流过汗,他们在几百迈克尔的大楼骨架上行走过,他们在欧洲的战场上流过血。”
“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的是滚烫的铁水,不是软弱的墨水!”
“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从来不害怕风险,从来不害怕挑战。”
“我们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没有希望。”
“我们只害怕看着我们的城市,在平庸中一点点死去。”
最后,里奥做出了他的总结。
他松开了抓着讲台的手,站直了身体,敞开了胸怀。
“所以,在这个夜晚,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
“请不要选择那个让你们感到安全的人。”
“请选择那个让你们感到勇敢的人。”
“请选择那个敢于为了你们的未来,去打破枷锁,去挑战巨人的朋友。”
“我请求你们的选票,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市长。”
“是为了让你们自己,重新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谢谢。”
里奥的话音落下。
这一次,没有立刻响起掌声。
演播厅里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寂静。
然后。
有人站了起来。
是一个坐在后排的年轻学生。
紧接着,是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人。
然后是一个衣着考究的老妇人。
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
全场五百名观众,起立鼓掌。
掌声如同暴雨,如同海啸,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甚至盖过了音响里传出的结束音乐。
里奥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的脸庞。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另一边的卡特赖特。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视。
这一次,卡特赖特没有象开场前那样露出傲慢的冷笑,也没有表现出那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这位老市长的脸上出现了疲惫。
那是豺狼老去后的无力,是猎人发现猎物已经成长为巨兽时的惊恐。
他的眼神动摇了。
刚才的那三分钟,他输了。
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辩论,他输掉了对这座城市情绪的掌控。
里奥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那是一种必胜的信念。
罗斯福的声音在里奥的脑海里回荡,带着欣慰。
“讲得好,孩子。”
“你做到了。”
“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挡你了。”
“无论是选票,是金钱,是阴谋,还是命运。”
“去迎接你的黎明吧。”
里奥转过身,面向欢呼的人群,高高举起了右手。
在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候选人。
他是匹兹堡的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