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妃》第一章。
康熙二十二年春,毕刺史府中绰然堂花木繁盛,宛若仙境。
蒲松龄时为塾师,于此设馆授徒,日日与诗书为伴,亦常得闲暇随毕公游赏园中景致。
那日午后,阳光温煦,柳絮纷飞。
蒲松龄在园中漫步良久,看海棠初绽、牡丹含苞,耳边蜂蝶低语,鼻端清芬萦绕。
归来时倦意渐生,便脱鞋和衣卧于榻上,不觉沉沉睡去。
恍惚间,眼前光影流转,两个衣裙华美、眉目如画的女子,立于床前。
她们身着绯红罗裳,裙裾绣金丝花枝,步履轻盈,环佩叮当。
其中一人轻声道:“先生,我家主人有要事相托,特来恭请移步。”
蒲松龄惊坐而起,揉眼四顾,书斋旧物已无踪影,唯觉身处云雾缭绕之中。
“你们是何人?谁召我来?”
“我家主人乃花神绛妃,居于百花之宫。
听闻先生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故遣我等迎请,欲借先生妙笔讨伐一仇家。”
女子语气恭敬,却不容推辞。
蒲松龄未及多问,便觉身子轻飘,似被风托起,随二女缓步前行。
脚下石阶,层层叠叠直入云端,数至百余级。
忽见朱门高耸,金钉铜环,匾额“绛霄殿”三字光芒耀目。
门内宫阙巍峨,飞檐斗拱,皆以玉为瓦、以珠为帘,香气氤氲,非人间所有。
刚至殿前,一位贵妇已降阶相迎。
她身披霞帔,头戴金凤冠,容颜端丽,气度雍容,行走时环佩锵然如清泉击石。
“先生驾临,妾身不胜荣幸。”她微微一笑,声音如春水初融。
蒲松龄慌忙欲拜,却被她伸手虚扶:“不必多礼。
妾乃花神绛妃,统御天下群芳。
今日相邀,实因家门不幸屡遭横祸,欲请先生代笔讨伐仇敌。”
“敢问是何仇家,竟敢冒犯神明?”
“封氏之女。”绛妃神色微黯,眼中闪过悲愤。
“她性喜飞扬,心怀嫉妒,仗风势凌驾万物。
每至春深,便狂飙突起,摧花折柳,落红成阵。
我族姐妹朝开夕落,香消玉殒,无一幸免。
昔日桃李争春,如今唯余断枝残瓣掩埋泥尘。
她抬手一挥,殿外忽起狂风。
满园繁花在风中剧烈摇曳,花瓣如血雨纷飞,柳条乱舞如泣如诉。
蝴蝶被吹得翻飞失控,撞在石栏上翅翼破碎;
海棠顷刻凋零,只剩枯枝在风中呜咽。
你瞧,这便是她的手段。”
绛妃声音颤抖。
“她不奉天命,妄自尊大,逆时令而动,冬日催花,秋日毁春。
吹灭灯烛惊扰幽梦,掀屋揭瓦毁人安居。
更可恨助纣为虐,为暴君扬威,为奸佞助势!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李贺山川为之崩摧,皆是她之罪孽!”
蒲松龄听得心头震颤:“既为风神,岂非天地自然之气?何以如此肆虐?”
“她本为风之精魂,原应调和四时,润泽万物。”
绛妃叹息,“一旦得势便生骄矜。
昔者虞舜借风抒怀,楚王倚风壮威,她便自以为功高盖世。
汉高祖唱《大风歌》,她以为英雄皆因风起;
武帝作《秋风辞》,她妄称佳人亦由风思。
于是愈发猖獗,横行无忌。”
她眼中泪光闪动:“我族本柔弱,依风而生,却反被风所害。
她所过之处,草偃如拜,瓦飞似蝶。
江豚出水迎拜,大雁断行失序。
甚至牵动瑶台翠帐,戏弄仙姬,吹落孟嘉之帽羞辱高士。
凡有志气者,无不遭其凌辱!”
蒲松龄心中愤然,拍案而起:“如此恶神,岂能容她逍遥法外!
请赐纸笔,我愿为花神执笔,讨此不义之风!”
绛妃眸光一亮,欣喜道:“先生肯仗义执言,实乃万花之幸!”
随即命侍女取来文房四宝。
玉案铺就,墨香浓郁,笔杆以龙须制成,笔尖似含星芒。
一名垂髫少女将纸折好置于案上,悄然退下。
蒲松龄提笔在手,文思如泉,顷刻写成一篇檄文: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
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
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
时于滟滪堆中,生江之浪。
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
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
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
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
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
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
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
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
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媒,共发同心之誓。
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
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
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写罢掷笔,满殿生香,百花竟在风中重开。
花瓣如红雨回旋,似千军万马列阵待发。
绛妃展卷细读,唇角微扬,眼中燃起烈焰。
“好!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此文一出,必令风神魂飞魄散!”
她转身对众花神下令:“传我旨意,召集天下芳魂。
莺燕为先锋,蜂蝶作斥候,桃李布左翼,梅兰列右阵!
明日辰时于百花原,誓师出征!
我要让狂风知道,柔弱之花亦有怒时!”
众女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蒲松龄正欲再言,忽觉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呼啸。
睁眼时,已卧于书斋榻上,日影西斜,窗外鸟鸣如旧。
他坐起身,心跳未平,梦中情景历历在目。
那篇檄文虽遗忘大半,字句之意却刻骨铭心。
急忙取笔追忆补全,终将全文录下。
夜深人静,蒲松龄独坐灯下,望着《讨风神檄》,心中久久难平。
那不是梦,是花魂的哭诉,是自然的控诉,是弱者对强权的反抗。
他仿佛看见,遥远天际正酝酿一场浩大的战争。
不是血流成河,而是落红满地,每一瓣都是誓言。
蒲松龄不过是一支笔,一个见证者。
可这支笔,竟能撼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