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的意识从混沌中挣脱,仿佛从一场无尽的血色噩梦中被强行拽出,投入另一片更加压抑的绝望之地。
首先感知到的是触觉。粗糙的麻布衣物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刺痛感。紧接着是嗅觉——浓郁的、混合着香火余烬、陈旧木材、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又带着淡淡腥气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这是寺庙的味道,却又与金谷园的奢靡香氛、建康清谈的药香、乃至兰陵王军营的血火气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衰败与禁锢的气息。
他“睁开”了眼。
视野昏暗。他正跪坐在一处偏殿的角落,身下是冰冷的石板。殿内佛像金身斑驳,蛛网在梁柱间摇曳,昔日庄严早已被一种无形的衰朽所取代。殿内跪坐着数十个与他一样穿着灰色麻衣、头发凌乱、面色惶恐或麻木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从他们眉宇间残存的些许平和与此刻眼底的惊惧来看,他们曾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僧人,或者说,还俗僧。
记忆的洪流,伴随着这具名为“法明”的躯壳原有的情感,轰然冲入谢昭的意识。
北周。建德年间。
武帝宇文邕,雄才大略,亦冷酷决绝。一道“灭佛令”下,天下寺院倾颓,经卷焚毁,僧尼还俗,资产充公。这不是简单的政权打压,而是规则层面的、带着绝对意志的清除。
他,法明,原长安净影寺一普通僧人,精研《般若》,不通世务。如今被迫脱下僧袍,纳入官府管辖,每日需至这被查封的寺庙中,进行“思想改造”,并完成指定的劳役。记忆里充斥着对武帝那仿佛高悬于九天、冰冷无情的规则化身的恐惧,对佛法前途的绝望,以及对未来茫然无措的惶恐。
而属于谢昭的、那庞大而混乱的规则集合体,在这具躯壳内苏醒了。
“嗡——!”
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排斥与冲突感在他体内炸开!
源自金谷园的奢靡秽气,对这寺庙的衰败与清苦发出了本能的厌恶;建康清谈的言语刃碎片,对此刻死寂无声的环境感到躁动不安;邙山血战的暗红兵煞,更是对这片试图压抑一切激烈情感的规则场发出了嗜血的低吼;而刚刚吞噬不久的、属于兰陵王的 “美丽”与“悲哀”规则碎片,则与这佛像的斑驳、这环境的破败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最激烈的反应来自那枚逆卍印。它在谢昭的灵魂深处剧烈震颤,散发出既渴望亲近此地残留的佛法规则,又对其被扭曲、被镇压状态感到愤怒与悲悯的复杂波动。
各种规则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他体内噼啪作响,冲突不休。来自二十五世纪ai社会的、对宗教近乎空白的认知,与法明深入骨髓的佛法信仰记忆,更是形成了剧烈的对冲。谢昭感到头颅一阵刺痛,眼前微微发黑,这具刚刚承载他的躯壳险些因为这内在的剧烈冲突而直接崩溃。
他强行以心理学壁垒稳住心神,将属于“法明”的恐惧与绝望暂时隔离,以“谢昭”的冷静为核心,梳理着体内暴走的力量。社会学的知识本能启动,分析着眼下的处境:这是一个系统性的、旨在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瓦解一个信仰群体的规则环境。其残酷性,或许不亚于任何一场直接的屠杀。
“肃静!”
一个冰冷、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殿内细微的啜泣与喘息。
一名身着北周低级官吏服饰、面色蜡黄、眼神却锐利如鹰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阴沉的随从,他们并非普通兵士,眼神空洞,动作略显僵硬,却散发着令人不适的规则波动——“检校僧”,由最狂热的还俗僧或投机的道士转化而成的规则诡物,负责监视与惩罚。
“今日功课,”那官吏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亲手污损佛像,以证尔等与旧日虚妄彻底割裂之心!”
规则的力量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枷锁,勒紧了每一个还俗僧的灵魂。
【规则一:遵令污佛,可暂保肉身无恙;抗拒不从,规则即刻反噬。
几名检校僧抬着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漆黑粘稠的液体走入殿中,将粗糙的毛刷分发给众人。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一名老僧颤抖着接过毛刷,走到一尊面容悲悯的菩萨像前,老泪纵横,迟迟无法下手。
“犹豫即是心念不诚!”官吏冷喝。
下一秒,那老僧手中的毛刷突然活了过来!黑色的孽墨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顺着他的手臂疯狂蔓延而上!老僧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血肉在接触到孽墨的瞬间,如同被泼了强酸般迅速消融、碳化,几个呼吸间,便化作了一尊漆黑的、保持着惊恐姿态的炭雕,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窝,还残留着最后的绝望。
【规则二:污损过程需表现出“决绝”与“憎恶”,任何“不忍”、“悲伤”等旧日情感流露,将引动孽墨反噬。
殿内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谢昭排在队伍中,冷静地观察着。他看到有人为了活命,面目狰狞地扑向佛像,疯狂涂抹,口中发出癫狂的咒骂,侥幸过关后瘫软在地,眼神却已彻底麻木。也有人试图敷衍,只是轻轻涂抹边缘,结果孽墨同样失控,将其吞噬。
轮到他了。
他走到一尊罗汉像前,罗汉怒目圆睁,仿佛在质问这世道的荒唐。他拿起毛刷,蘸上那冰冷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孽墨。
体内,暗红兵煞对这股“毁灭”与“污秽”的力量产生了贪婪的悸动;逆卍印则传递出剧烈的抗拒与悲愤。属于法明的记忆在哀嚎,属于谢昭的理智在计算。
他不能抗拒,否则立刻就是规则抹杀。他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投入“情感”去表演,因为他体内规则太复杂,任何强烈的情感波动都可能引爆内在冲突。
他只能……模拟。
以社会学对“表演性服从”的理解,以心理学对自身情绪的绝对控制,他调动起体内那些相对“中性”的规则碎片——比如建康清谈中对“形式”的把握,金谷园中对“器物”的冷漠——形成一个虚假的“情感外壳”。
然后,他抬手,动作机械而精准,将漆黑的孽墨,均匀地涂抹在罗汉像的脸庞之上。
没有愤怒,没有憎恶,也没有不忍。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执行。
孽墨在他手中异常“温顺”,没有产生任何异动。规则认可了这种“毫无波澜的服从”。
然而,就在墨汁覆盖罗汉双眼的刹那——
“咚……”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之上的磬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穿透了现实的阻隔,在谢昭的感知中回荡。
这磬声……与他脱离兰陵王规则场时,惊鸿一瞥看到的、安倍晴川(宇文护)手中那口破碎铜磬的虚影,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却无比清晰的共鸣!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昏暗的殿宇。
几乎就在同时,殿门外,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
一股远比那官吏和检校僧更加深沉、更加晦涩、也更加危险的规则威压,如同潮水般涌入殿内。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着北周权臣的紫色袍服,身量不高,面容看似普通,甚至带着一丝文弱,但那双眼睛——冷静、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寒冰与算计。他腰间并未佩剑,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仿佛成为了整个规则场的中心。他手中,并无铜磬,但谢昭体内那与磬声共鸣的感应,却明确无误地指向了他!
宇文护!(安倍晴川!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瑟瑟发抖的还俗僧,如同扫视一群蝼蚁。最终,那冰冷的目光,越过了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刚刚完成污佛、正抬头望来的谢昭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但一股无形的、蕴含着“审视”、“评估”、“算计”与“冰冷贪婪”的规则意念,如同毒蛇般,沿着目光的交汇点,直接刺入了谢昭的脑海!
“异域的规则聚合体……”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直接在谢昭的灵魂深处响起,带着安倍晴川那特有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却又融合了宇文护的权谋与阴鸷。
“此间养料,唯有一人可尽享。”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昭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名为“法明”的还俗僧角色,被一道无形的、充满恶意的规则锁链,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他明白,在这一规则时空里,他最大的敌人,并非那些检校僧,并非那冰冷的灭佛令,甚至不完全是这扭曲的规则场本身。
而是眼前这个,同样来自异世、同样在吞噬规则、并且已经将他视为猎物的——
安倍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