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拥挤的一段路,仿佛挤过了一道喧闹的闸门,三人总算来到了相对宽敞些的街道中段。这里的摊位依旧密集,但人流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得令人窒息,得以缓步前行。周振华依旧紧紧握着高红梅的手,经历了刚才那场小小的虚惊,他更是丝毫不敢放松。周慧慧则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的、恰到好处的距离。她脸上的灼热红晕已稍稍褪去,但心跳仍未完全平复,眼神偶尔不受控制地瞟向周振华那宽阔而令人心安的背影时,还是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涩,以及一种更加复杂的、糅合了短暂亲密接触后的悸动和对长辈学识渊博的钦佩的微妙情绪。
高红梅长长舒了口气,一边用手绢擦拭着额角挤出的细汗,一边望着眼前依旧摩肩接踵、但总算能看清摊位货物的人群,忍不住感叹:“我的老天爷,这人可真多啊!感觉十里八乡的人怕是都倾巢出动了吧?每次赶集都这么热闹,跟打仗似的!”
周振华闻言,笑了笑,一边小心地护着她,避开一个扛着鼓鼓囊囊麻袋、步履匆匆的壮实汉子,一边顺势接过话头,语气平和而带着一种讲述往事的悠远:“是啊,这人气旺,说明咱们这地界儿有生气。不过红梅啊,慧慧,你们知道吗?这赶集啊,可不是咱们这会儿才有的新鲜事儿,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了,热闹了几千年了。”
“几千年?”高红梅和周慧慧几乎同时惊讶地出声,眼睛都睁大了。在她们单纯朴素的认知里,这每月固定几天、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镇上进行买卖的“集”,就像是日出日落、春种秋收一样天经地义、自古如此的事情,从未想过它竟然有着如此悠久深厚的历史,仿佛一下子被拉入了一条漫长的时间河流。
“对啊,”周振华见她们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惊奇和求知欲,便有意放慢了些脚步,在一个卖各式竹编簸箕、箩筐、提篮的摊位旁稍微站定,这里人流稍缓。他目光扫过那些精巧的竹制品,仿佛能从这些传统手工艺品上看到历史的影子,然后开始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在集市隐约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这赶集的‘集’字,最早的意思就是人群聚集。古时候啊,咱们老祖宗最开始没有钱币,主要是以物易物。比如,我家打猎多了几张皮子,自己用不完,想换你家织的布,或者他家种的粮食、酿的醋,怎么办呢?就得找个大家都能方便去到的地方,约好个固定的日子,到时候聚到一块儿,各自拿出多余的东西,互相交换,各取所需。这个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日子,天长日久,约定俗成,慢慢就形成了‘集市’的雏形。”
周慧慧听得入了神,连刚才因牵手误会而产生的尴尬和心绪不宁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她仰着脸,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振华,好奇地追问:“振华叔,您懂得真多!那……那最早有记载的集市,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她感觉振华叔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古老时光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既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周振华见侄女如此感兴趣,讲得更细致了些,他微微沉吟,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确切的表述:“有明确文字记载的,至少能追溯到两三千年前的周朝,甚至可能更早的商朝。那时候,管集市大多叫‘市’或者‘肆’,一般设在城池里头特定的区域,或者交通便利的要道旁边。像很古老的一本书《周易》的‘系辞传’里就提到过‘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就是说中午的时候开市,让天下的人都来,聚集各地的货物,进行交易,然后各自满意地回去。”
他顿了顿,让信息消化一下,继续道:“后来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林立,商业也跟着发展起来,集市就更普遍、更繁华了。像史书上记载的齐国都城临淄、赵国都城邯郸,还有魏国的大梁,那些地方的市场规模很大,车水马龙,热闹得很,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从各地的特产珍宝到日常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高红梅努力想象着古人穿着宽袍大袖、束发戴冠,在市集上牵着马车、讨价还价的情景,觉得既遥远又有趣,忍不住插话:“听起来跟咱们现在也差不多嘛!都是大家聚在一起做买卖!”
“形式上是差不多,核心都是互通有无,”周振华赞许地点点头,继续深入讲解,“不过具体的规矩、管理和叫法,历朝历代都有变化。比如到了唐朝、宋朝,那是咱们古代商业非常繁盛的时期,集市的管理就非常严格规范了。京城和地方都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叫做‘市令’或者‘市司’,他们负责维持秩序、平定物价、检查度量衡。市场有固定的开市和散市时间,通常以击鼓或敲锣为号,叫做‘晨钟暮鼓’。而且啊,那时候的集市内部划分得很细,有专门卖肉的‘肉市’,卖蔬菜水果的‘菜市’,卖酒的‘酒市’,还有卖柴草、牲口的‘草市’‘马市’,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有点像咱们现在集市上划分的不同的摊位区域,只是更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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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指了指周围喧闹的摊位,又指了指远处隐约传来牲口叫声的方向:“像咱们今天来的这种,在乡镇上定期举行的、规模相对小一些的集市,在古代一般更具体地叫做‘墟市’或者‘场市’。‘赶集’、‘赶场’、‘趁墟’这些咱们常说的老话,其实都是从这些古称来的。这种集市通常是隔几天一次,有的地方是逢五逢十,比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有的地方是逢三逢八,或者像咱们这儿,是祖辈传下来约定俗成的特定日子。到了日子,周围村子的人,就会算好时间,或挑着担子,或背着背篓,或推着小车,带着自家田里的出产、手工做的物件、或者需要出售换钱的东西,也从四面八方赶到这固定的地点来。”
“为啥要隔几天一次呢?天天都开集不是更方便,想买啥随时都能买?” 高红梅凭着日常生活的逻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问得好,”周振华欣赏地看了妻子一眼,解释道,“这主要是由古时候的生产力和交通条件决定的。那时候啊,普通人家能拿出来交换的剩余产品没那么丰富,可能几天才能攒下一些鸡蛋,织出一匹布,或者收获一担蔬菜。如果天天开集,很可能就没那么多东西可卖,也没那么多人天天有需求要买,集市就会显得冷清,达不到聚集效应。隔几天一次,既能给各家各户留出准备货物的时间,也能让需求积累一下,等到开市那天,人气旺,货物也相对集中,买卖更容易做成,气氛也热闹。再者,那时候出门主要靠步行或者牲畜,路途远的,来回一趟不容易,定期开集也方便大家安排时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带着点调侃的笑容,目光扫过高红梅,又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身旁正凝神倾听的周慧慧,补充道:“而且啊,你们别小看这赶集,它在过去,功能可多着呢!它不光是做买卖的地方,还是十里八乡的人们打听各种消息、交流见闻的‘新闻中心’,是久未见面的亲戚朋友碰头聊天的‘社交场合’,甚至……还是很多年轻人相亲见面、互相相看的重要地方呢!多少姻缘,就是在赶集的时候,借着看货、问价的由头,偷偷瞧上一眼,心里就有了谱。”
说到这里,高红梅立刻想起他们年轻那会儿,也是在这样的集市上,借着人多,偷偷摸摸地互相看几眼,说上几句悄悄话,脸上不由一热,带着几分羞涩和甜蜜,轻轻掐了周振华的手心一下,嗔怪地低声道:“老不正经,跟孩子说这些干嘛……” 周慧慧则被说得脸颊微微发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想可不是吗,刚才一路走来,她就注意到集上确实有不少年纪相仿的陌生男女,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眼神偶尔碰撞,又迅速躲开,带着几分羞涩和探究,原来这古老的集市,至今还承载着这样的功能。
“原来是这样……一层套着一层,有这么多的讲究和历史。” 周慧慧恍然道,心里对“赶集”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认识,“怪不得总觉得赶集不光是买卖东西,大家见了面都那么高兴,有说不完的话。原来它自古就是大家见面聊天、传递消息的重要日子。”
“是啊,”周振华总结道,目光再次投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深邃,“所以这赶集啊,它不单单是买东西卖东西的经济活动。它更是咱们世世代代农村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联络乡谊、沟通信息、娱乐放松、乃至维系社会关系的重要方式。你们看这眼前的烟火气,这喧闹声,这来来往往的人流,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这是几千年来,一辈又一辈人,就这样延续下来的生活图景。这烟火气,几千年了,就没真正断过。”
听着周振华深入浅出的讲解,高红梅和周慧慧再看向这喧闹非凡、色彩斑斓的集市时,感觉似乎瞬间厚重和立体了许多。眼前的景象,不仅仅是当下的热闹与鲜活,更仿佛与一条悠远的历史长河连接了起来。她们仿佛能看到,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祖先们,也是这样穿着不同时代的衣裳,背着背篓、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怀着对生活的期盼和简单的喜悦,从四面八方的田埂小路、山间小道汇聚到一起,用最朴素的交易方式,维系着家庭的运转,传递着乡邻的温情,延续着这千年不变的、充满韧性与活力的烟火人间。这集市,就像一棵深深扎根于土地的大树,枝叶每年焕新,而根系却深植于古老的土壤。
“好了,历史课暂时上到这儿,”周振华笑了笑,打破了略显沉静的氛围,拉了拉高红梅的手,又转头招呼周慧慧,“走,红梅,慧慧,咱们别光站着说话了。去前面看看,我听着锣鼓家伙响得热闹,听说县里来的杂耍班子就在那边开场了!去凑凑热闹!”
“好!”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应道,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高红梅是期待那难得一见的杂耍表演,而周慧慧,心里那点因误会而产生的微妙涟漪,似乎也被这深厚的历史感和眼前鲜活热闹的生活氛围冲淡、安抚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作为这千年传统参与者的真切感和更加纯粹的兴奋。秋日明媚的阳光洒满集市,照在每一张洋溢着生活热情的脸上,空气中的各种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芬芳。生活的气息,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浓郁、真实而充满希望。他们三人再次汇入向前涌动的人流,朝着锣鼓喧天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