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与并行持续了大半日。当夕阳开始将海面染成金红色时,前方的海平线上,陆地的轮廓再次浮现。那不再是加里曼丹连绵的雨林海岸,而是一片地势起伏、港湾深入陆地的复杂海岸线,其间点缀着若干岛屿。
“按海图与航程推算,前方应是‘苏拉威西’大岛(今印尼苏拉威西岛)西南海岸。”周振邦对照地图,“此地有一重要土邦港口,顾先生情报中提及,名为‘望加锡’(今乌戎潘当,即望加锡),是沟通香料群岛与爪哇、乃至西洋的重要贸易中转地,本地政权相对独立,与葡、西皆有往来,但关系复杂。”
他略一沉吟,下令:“向望加锡港湾方向航行。若那些西洋船仍跟着,且他们也是去望加锡,我们便一同入港,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若他们转向或离去,我们便按原计划入港补给休整,并尝试接触本地土王。”
果然,那五艘西洋船见明军船队转向望加锡方向,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也调整帆向,跟了过来。双方前一后,保持着数里距离,驶向那片陌生的港湾。
望加锡港的规模,远超之前停泊过的占城小泻湖和渤泥湾。入口宽阔,两岸有丘陵拱卫,湾内水深良港,停泊着大小船只上百艘,其中不乏南洋各地的“艨艟”、“朱印船”,也能看到数艘西洋帆船的身影。岸上建筑密集,既有传统的东南亚高脚屋,也能看到一些石砌的仓库和带有异域风格的建筑。码头上人流熙攘,各色人等混杂,充满了贸易港口的喧嚣与活力。
当三艘悬挂着巨大龙旗和全套旌节、船体修长、炮位森然的明军战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武姿态缓缓驶入港湾时,整个望加锡港仿佛瞬间安静了一刹。无数目光从码头、从船上、从岸边的房屋窗口投来,充满了惊愕、好奇、审视,乃至一丝惶恐。
“那……那是什么旗?”
“龙!是龙旗!大明的船!”
“天哪,好大的船!看那些炮窗!”
“他们怎么来了?从未见过如此正式的大明战船来此……”
码头上懂行的商人、水手,尤其是那些华商,更是激动不已,许多人忍不住向着船队的方向挥手、呼喊。而一些西洋商人、水手,则面色凝重,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五艘一路尾随的西洋船,在明军船队之后也驶入了港湾,但并未靠近主码头,而是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泊位下锚。此刻,他们终于升起了旗帜——红白相间的十字旗,以及另一种带有复杂盾形纹章的旗帜。
“是葡萄牙国旗,和……望加锡本地统治者的旗帜?”陈通译辨认着,“他们和本地土王关系似乎不一般。”
周振邦冷笑:“果然。看来这望加锡,葡萄牙人经营已久。也好,正面碰一碰。”他下令:“寻找合适泊位下锚,保持警戒。派出小艇,持本官名帖与勘合文书,正式拜会望加锡土王(苏丹),呈递友好通商之意。陈通译,你亲自去,言辞务必恭敬有礼,但也要不卑不亢,阐明我朝来意乃‘奉旨勘察海道,辑睦友邦,畅通贸易’。”
他又补充道:“另外,留意港口内其他华商,若有前来打探或攀谈者,可适当接触,了解此地情势,但需谨慎,莫要轻信。”
大明水师使船到来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池塘,在望加锡激起了千层浪。不到一个时辰,周振邦便收到了望加锡苏丹宫廷的正式回复:苏丹陛下对天朝使者远道而来表示欢迎,将于明日正午在王宫设宴款待。同时,也有数位当地有头脸的华商首领,通过各种渠道递来拜帖,请求登船谒见“天朝将军”。
最先被允许登船的,是一位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的老华商,姓陈,福建漳州人,在望加锡经营三代,开设“陈记商栈”,是本地华商领袖之一。他被引至“定远”号军官舱,见到周振邦,未语先拜,声音带着哽咽:“小民陈祖昌,叩见天朝将军!自小民祖父辈飘洋过海至此,已三代未睹王师旌旗矣!今日得见龙旗战舰,雄壮若此,恍如梦中!我海外弃民,终有依靠矣!”
周振邦亲自扶起:“陈老先生请起。尔等虽身处海外,然心向故国,朝廷与陛下未尝或忘。本官奉旨南下,亦有抚慰侨胞、畅通商路之责。老先生久居此地,于本地情势、西洋人动向,想必知之甚深,还望不吝赐教。”
陈祖昌平定情绪,这才仔细叙来。原来望加锡苏丹国夹在各方势力之间,处境微妙。葡萄牙人早在二十年前便来此贸易,通过提供火器、帮助打击海盗,有时也自己扮演海盗等手段,逐渐取得了苏丹的信任和部分特权,在港口拥有自己的仓库和一定影响力。但近年来西班牙人也试图插足,双方明争暗斗。苏丹则试图在两边周旋,利用其矛盾维持自身独立,并获取最大利益。
“葡萄牙人在港内有一领事,名叫‘若泽’,颇有权势,与苏丹的财政大臣往来密切。那五艘跟着将军进来的葡萄牙船,领头的叫‘圣地亚哥’号,船长是个叫‘卡瓦略’的狠角色,常在这一带巡逻,对非葡籍商船多有不轨。”陈祖昌低声道,“将军此番大张旗鼓而来,只怕……已触动他们神经。明日王宫宴席,恐非简单接风。”
周振邦颔首:“多谢老先生提醒。依你之见,苏丹本人态度如何?”
陈祖昌沉吟道:“苏丹阿劳丁,是个精明而谨慎的君主。他既看重与葡萄牙贸易带来的税收和武器,又对葡萄牙人日益增长的干涉倾向心怀忌惮。他对天朝心存敬畏,毕竟往日朝贡故事犹在长老口中流传。将军此番以正式使节身份到来,仪仗威严,船坚炮利,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个新的选择,或至少是一枚制衡葡萄牙的筹码。然其最终态度,还需将军明日亲自观察。”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葡萄牙领事若泽派人送来一份“请柬”,邀请“大明船队指挥官”于今晚赴其领事馆“共进晚餐,商讨避免误会、维护港口安宁事宜”。措辞看似客气,实则隐含傲慢与试探。
周振邦看了一眼那印制精美、却透着殖民者倨傲气息的请柬,淡然对陈祖昌笑道:“看,这就来了。老先生,你说本官是去,还是不去?”
陈祖昌面色一紧:“将军,那若泽狡黠阴狠,其宴恐非好宴。且我天朝使者,岂能应他区区一领事之邀?当以国礼,正式交涉。”
周振邦拿起请柬,轻轻置于案上:“老先生所言甚是。我大明使者,代表陛下颜面,岂能自降身份,赴他私下之约?回复来使:本官奉命出使,一切外交事宜,当循正式礼节。若葡国有事相商,可由其驻满剌加总督或朝廷派遣正式使节,与我天朝有司接洽。至于港口安宁,只要各方遵守法度,公平贸易,我大明水师自当与望加锡苏丹共同维护。”
这番话,既守住了天朝上国的礼仪和尊严,又将葡萄牙人置于一个“地方代表”而非对等外交主体的位置,同时暗示了与本地政权合作的意愿,可谓滴水不漏。
陈祖昌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称是。他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属于天朝的那种恢弘气度与外交智慧。
当晚,周振邦并未理会葡萄牙领事的邀请,而是在“定远”号上,依据陈祖昌提供的信息和日间观察,与军官们详细推演明日王宫宴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并制定了应对预案。他知道,明天在望加锡王宫的,将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外交与战略博弈。大明重返南洋的意图与能力,将接受第一次正式的、面对多方势力的检视。
而港内另一侧,“圣地亚哥”号上,葡萄牙船长卡瓦略听完领事信使带回的回复,脸色阴沉地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狂妄的东方人!他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靠着几艘模仿我们的船,就想来挑战葡萄牙王国的权威?”他转向身旁的副官,“去,告诉若泽领事,明天苏丹的宴会上,我们需要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国人,好好上一课。还有,派人盯紧他们的船,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实力,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夜色中的望加锡港,暗流汹涌。大明的龙旗,已在风中猎猎作响。而真正决定这片海域未来格局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