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波涛依旧东流,但江面上吹来的风,却仿佛带上了蜀地深秋的肃杀与血腥气。
陆抗所率的东吴水陆大军正溯江西进,船帆如云,旌旗招展,原本的目标是伺机介入魏蜀战事,或分一杯羹,或至少阻遏魏国鲸吞之势。
然而,随着一道道加急战报如同附骨之疽般接连送达帅船,船舱内的气氛从凝重迅速跌至冰点。
“报——!魏将邓艾已率军抵成都近郊!”
“报——!姜维所部溃败,姜维本人战死殉国!”
“报——!成都成都城门已开,蜀主刘禅遣使奉降表、印绶,诣邓艾营请降!”
最后一道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帅舱中每一位东吴将领的头顶。
空气瞬间凝固,只听得见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以及某些人因极度震惊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姜维战死了?”一位老将喃喃道,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刘禅投降了?”另一位将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个承刘备之基业、享国四十余年的蜀汉,就这么亡了?
舱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太过沉重。
虽然此前蜀汉局势已危如累卵,但大多数人心中仍存有一丝侥幸——或许姜维能力挽狂澜,或许成都需要时间攻克,或许蜀汉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为东吴争取更多的应对时间。
然而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从魏军奇袭得手到蜀主出降,竟如此之快。
“蜀汉亡了。”不知是谁,用干涩的嗓音说出了这个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事实。
短暂的死寂之后,舱内“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大都督!蜀汉已亡,我军孤军深入,态势危急,当立刻回师江陵,整军备战!”
“是啊!魏国新灭强蜀,士气正盛,下一步必图我江东!我军宜速退保根本!”
“此时魏军在蜀地立足未稳,或许正是我军袭扰其后、延缓其势的好机会?是否可分兵袭取沿江要隘?”
“荒谬!蜀地已属魏国,我军再进,便是公然与魏国开战!当此之时,应谨守疆界,遣使洛阳,观其动向”
将领们意见纷纭,但主张立刻撤退、巩固防务的声音占据了主流。
灭国带来的震撼与对即将到来的巨大压力的恐惧,让许多人本能地选择了收缩和防守。
自接到最后一份战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抗,终于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舱内激烈的争论声便迅速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年轻却已威望卓着的大都督身上。
陆抗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震惊或慌乱,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则牢牢锁定在“成都”二字上,仿佛要透过图纸,看清那座刚刚易主的城池内外正在发生的一切。
良久,陆抗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君所言撤退固守,乃是常理。然,非常之时,岂可用常理度之?”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江防地图前,手指先点向秭归、巫县,然后重重按在“永安”的位置上。
“蜀汉骤亡,诚然令我江东唇亡齿寒。魏国下一个目标,必是我东吴无疑。”陆抗环视众将,目光锐利。
“然,诸君请看,魏军虽克成都,受降刘禅,但成济主力尚在收拢整顿,邓艾所部不过先锋偏师。从成都到江东,山高水长,郡县众多,蜀地人心未附,粮道漫长,魏军欲彻底消化蜀地,整合降卒,调运物资,非短期可就。此其一。”
他的手指沿着长江,从永安划到江陵:“此乃天赐于我江东的机会!若待魏国消化蜀地,整合水陆之师顺流东下,我江陵、西陵首当其冲,届时我军将被动应战于国门之下!与其坐待强敌整合完毕,何不趁其立足未稳、百务缠身之际,主动出击,夺取战略要地,扩大我江东纵深?”
“大都督之意是”副将朱琬若有所思。
“攻永安!”陆抗斩钉截铁道。
“永安乃入蜀之咽喉,锁钥之地。昔日刘备托孤于此,其战略地位毋庸赘言。如今蜀汉新亡,魏军主力注意力必在成都安抚、追剿残敌、接管东川。永安守备必然相对空虚,且守军士气低迷,不知何去何从。”
他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我军若能迅速攻克永安,则不仅夺得入蜀门户,更可将防线向西推进数百里,将战场预设于蜀地而非我江东本土!届时,我军进可窥伺巴东,扰乱魏国对蜀地的消化;退可凭永安天险,阻遏魏军顺流东下之路!此乃化被动为主动,将危机转为机遇之策!”
“可是大都督,”仍有将领担忧。
“如此一来,岂非公然与魏国开衅?万一魏国大怒,倾力来攻”
陆抗冷冷一笑:“蜀汉已灭,吴魏之间,大战迟早难免。区别只在于是我们准备好之后打,还是被魏国准备好之后打。夺取永安,正是为了更好的‘准备’!况且,我军并非要立刻与魏国全面开战,而是趁乱夺取关键据点,巩固防线。魏国新得蜀地,千头万绪,成济用兵向来持重,未必会立刻与我军在永安纠缠。即便来争,我据险而守,亦是以逸待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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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此战,非为与魏国全面决战,只为夺取战略主动,拓宽我江东生存空间!若能趁此混乱,在蜀地东部夺得一两郡之地,建立缓冲,则我江东面对未来魏国压力,将从容得多!”
陆抗的分析层层递进,逻辑清晰,将危机背后的机遇剖析得明明白白。
原本主张撤退的将领们,脸上也渐渐露出深思和认同的神情。
是啊,退缩就能避免战争吗?
蜀汉的灭亡已经证明,在魏国强大的兵锋下,偏安一隅的幻想只会破灭。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争一线生机!
“传令全军!”陆抗不再犹豫,声音传遍帅舱。
“全军转向,水陆并进,直扑永安!务求速至,趁敌不备,一举克城!”
“另,派出所有细作、快船,严密监视魏军在蜀地动向,特别是成都、涪城、江州方向魏军有无东调迹象。再派使者星夜兼程回建业,禀报陛下及朝中诸公蜀汉已亡之情及我军新策,请朝廷即刻整备江淮、中游防务,并调拨粮草军械,支援西线!”
“诺!”众将齐声领命,舱内原本低落的士气,被陆抗一番话重新点燃,转而变成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昂扬。
东吴的战舰与步卒,在长江上划出巨大的弧线,放弃了原本缓慢谨慎的推进,如同嗅到猎物的鲨群,骤然加速,向着西陵、秭归,最终目标——那座扼守三峡出口的白色城池永安,破浪疾驰而去。
陆抗独立船头,江风凛冽,吹动他的衣甲。
他望着西边那迷雾重重的群山,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但却异常坚定。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永安城头可能飘起的烽烟,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激烈攻防。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魏军的反应速度,赌的是永安守军的抵抗意志,赌的是东吴军队的攻坚能力。
但有些仗,明知艰难,也必须去打。
因为退缩的代价,可能是整个国家的未来。
“成济,邓艾下一个,轮到我们了。”陆抗低声自语,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东吴的命运,乃至天下三分终局后的第一场大规模碰撞,或许就将在这三峡门户之地,拉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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