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三章 咬人的狗不叫
货轮在大洋深处碾过一道道白沫。
船身随着涌浪起伏,每一次抬升和下坠都带着钢铁扭曲的呻吟。
海风里裹着那股子怎么也洗不掉的咸腥味,混杂着烟囱里飘下来的未燃尽的柴油渣子味,直往人嗓子眼里钻。
“呕——!”
彪子趴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出船舷。
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干呕,黄疸水顺着他那张大黑脸往下淌,还没落进海里就被风扯成了丝。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这头在东北林子里能倒拔垂杨柳的黑熊瞎子,这会儿被大海折腾得两条腿都在打摆子。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黏液,转身一屁股跌坐在甲板的缆绳堆旁。
手里还死死攥着根剩下半截的火腿肠,也不嫌埋汰,狠狠咬了一口,好像那是仇人的肉。
“二叔,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彪子嚼得腮帮子鼓起,眼珠子里全是血丝,也不知是吐的还是气的。
他拿着那半截火腿肠,指着身后早就看不见的海岸线方向。
“那是啥?那是咱们让人给撵出来的!”
他越说越急,那股子憋屈劲顶着胃里的酸水往上反,“小郭让人整成那样,手指头都丢了!咱干啥了?就炸了个破码头,崩死了几个看门的小喽啰?这买卖亏大发了!”
海浪拍打着船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李山河坐在几步开外的一个木箱子上,身上那件花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接话。
手里那把1911被拆成了一堆零件,散在铺开的油布上。
海风太潮,这精贵的玩意儿一天不擦就得起锈点子。
他捏着擦枪布,沾着机油,一点点抹过复进簧。
动作慢条斯理,像是个老钟表匠在修一块传家宝,跟旁边暴躁如雷的彪子形成了两个极端。
咔哒。
套筒归位,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风里显得格外刺耳。
“要是按俺以前的脾气,”彪子把火腿肠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高低得杀个回马枪。把那个叫丧狗的皮给整张扒下来做褥子,再把那个洋鬼子威廉的卵黄给挤出来当下酒菜!”
李山河终于抬起眼皮。
他把手里那块黑乎乎的擦枪布团成一团,手腕一抖。
啪。
油布正正好好砸在彪子那张大脸上,把他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
“杀回马枪?”
李山河冷笑一声,把枪插回后腰,站起身,“你是嫌那边的雷子业绩不够好?还是觉得九龙城寨那是老家的猪圈,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几万人挤在那个那耗子洞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彪子把脸上的油布扯下来,一脸的不服气,嘟囔道:“那也不能这么憋屈啊。咱啥时候吃过这种哑巴亏?”
李山河走到船舷边。
脚下的甲板随着海浪倾斜,他双脚像钉子一样扎在铁板上,纹丝不动。
看着深蓝近黑的海水翻涌,那种压抑的愤怒在他眼底慢慢沉淀,最后凝成了一层比冰还硬的壳。
“咽下去?”
李山河的声音不高,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石头,“这口气要是咽了,我李山河这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他猛地转过身,走到彪子面前,抬腿就是一脚,踢在彪子那粗壮的小腿迎面骨上。
“动动你的猪脑子!”
李山河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彪子,这回咱们为啥这么狼狈?为啥让人撵得像丧家犬一样跑路?”
彪子挠了挠头皮,那一头钢针似的短发被抓得沙沙响:“因为人少?要是俺把老家的那一连兄弟都带上,哪怕一人一把猎枪,也能平了那个城寨。”
“错。”
李山河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给你一千人你也平不了。”
“咱们在哪儿是瞎子,是聋子。”
李山河的语气沉了下来,“那是人家的地盘。咱们是外来的强龙,脚底下没根。老周那些线人顶个屁用?那个卖凉茶的老头,能告诉你哪有警察,但他敢替你挡刀子吗?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谁敢伸手?”
赵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这个前侦察连长手里也提着把刚擦好的ak,脸上那种常年紧绷的线条此刻更加冷硬。
他听到了李山河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板说得对。”
赵刚把枪靠在缆绳桩上,“这次也就是咱们运气好,加上这帮兄弟确实能打。对方要是再多准备十分钟,或者是英国那边的特勤队反应再快点,咱们这三十几号人,除了那个威廉,没人能活着走出码头。”
“没有根基,就是水面上的浮萍。”赵刚看向李山河,“风一吹,就散了。”
李山河拍了拍那冰冷的船舷,掌心传来船体震动的酥麻感。
“所以,这次撤退不是逃跑。”
他的目光越过赵刚,看向那一群正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休息的兄弟,“是把伸出去的拳头收回来。为了下一次打出去的时候,能把人的骨头砸碎。”
“光靠打打杀杀,那是流氓,那是土匪。”
李山河从兜里摸出烟盒,风太大,点了三次才点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瞬间被吹散。
“我要在香江把摊子真正支起来。不光要有能杀人的刀,还得有能生钱的聚宝盆,要有顺风耳,要有千里眼,还要有能帮咱们平事的关系网。”
李山河转头看向赵刚,烟头指了指那些正在睡觉的汉子。
“刚子,你那三十个兄弟,都是好钢。但在老林子里杀人那一套,到了那个花花世界得改改。”
“以后不行了。”
“我要让他们学会怎么在那座城市里生存。有的要去学粤语,学得跟本地人一模一样;有的要学会穿西装,打领带,给大老板当保镖;有的要去码头当苦力,去菜市场卖鱼,混个脸熟。”
赵刚愣住了。
他看着李山河,眼神里那种疑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狂热。
“老板,你是想”
“渗透。”
李山河吐出这两个字,轻得像风,重得像山,“既然那是片丛林,我们就得变成那里的野兽。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钱,有了人。到时候,什么丧狗,什么军情处。”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会一个个去敲他们的门,问候他们全家。”
彪子听得似懂非懂,什么渗透、什么关系网,对他来说太复杂。
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
敲门。
问候全家。
“那敢情好!”
彪子一拍大腿,那股晕船的劲儿好像瞬间就被这未来的宏伟蓝图给冲没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二叔,那俺干啥?俺也去学那鸟语?还是穿西装?”
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想象自己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那画面太美,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李山河上下打量了一下彪子。
这货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跟岩石块似的,那个大光头上还有道没好利索的疤,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李山河忍不住笑了。
“你?”
“你就算学会了粤语,那也是个满嘴大碴子味的盲流子。”
李山河把烟头弹进海里,火星划出一道红线坠入深渊,“你不用学。你就保持这股子虎劲儿。以后在那边,需要有个恶人来镇场子,让人看一眼就得尿裤子。”
“你就是那个恶人。”
彪子咧开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乐得见牙不见眼:“这个俺擅长!只要不用动脑子,光动手,那俺就是专家!”
李山河看着这俩兄弟,心里的那张网开始慢慢编织。
这次的亏,吃得值。
让他彻底看清了那边的局势。
香江,那地方水深王八多,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但那也是个充满了机会的丛林。只要你够狠,够有钱,够不讲规矩,那里就是冒险家的天堂。
而他李山河,最不缺的就是不讲规矩。
“行了,别在这吹冷风了。”
李山河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去看看小郭醒了没。那小子虽然遭了罪,但这回要是能把心气挺过来,以后也是个人物。经历了生死,这人的骨头才算是硬了。”
三人顺着狭窄的铁梯往下走。
船舱里的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汗臭、脚臭和机油味。
刚走到那间临时改成医务室的储藏间门口,里面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微弱的呻吟声。
像是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
李山河推门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推开。
昏黄的灯泡吊在头顶,随着船身的摇晃在半空画着圈,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鬼魅一样在墙上乱舞。
小郭醒了。
他平躺在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行军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摇晃的灯泡,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的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艰难地偏过头。
那张原本圆润的脸此时瘦得脱了相,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
“二二哥”
小郭想要撑起身子,但刚一动,那被裹成粽子一样的双手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别动。”
李山河大步跨过去,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伤口刚缝好,别崩开了。这时候你要是再折腾,神仙也救不回那几根筋。”
小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那厚厚的纱布下,渗出暗红色的血迹。那是他永远失去的东西。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嘴唇哆嗦了几下,眼泪突然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滑过鬓角,流进耳朵里。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哭个球。”
李山河骂了一句,声音却并不严厉,反倒带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亲近,“多大点事?手指头没了,以后不用干粗活了。那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让彪子他们干。”
他从旁边拖过来一把破椅子,反向坐下,趴在椅背上看着小郭。
“回去以后,我给你安排个坐办公室的活。专门管账,管钱。”
李山河伸出手指,在那纱布上轻轻点了点,“以后咱们公司的钱,你来数。谁要是敢吞咱们一分钱,你就用这剩下的指头戳死他。听见没?”
小郭吸了吸鼻子,那张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哥我我没给你丢人吧?”
“没丢。”
李山河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郑重,他盯着小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条汉子。比那些四肢健全却只会窝里横的怂包强一万倍。”
说完,李山河把手伸进贴身的衬衫口袋。
那是一张被折叠过的名片,纸质考究,上面印着烫金的英文字母。
那是从威廉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印着他在英国驻港机构的一个掩护身份。
李山河把名片展开,在小郭眼前晃了晃。
灯光下,那个名字显得格外刺眼。
“这笔账,二哥给你记下了。”
李山河的声音很轻,但在小郭听来,却像是滚雷。
“等你伤养好了,手能拿笔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郭眼神里的空洞慢慢聚焦,那是一种渴望复仇的光芒。
“去哪?”
李山河把名片塞进小郭那缠满纱布的手心里,帮他慢慢合拢手指,握住。
“去把这上面的名字,一个个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