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近来去看过常森的情况,说句实在话,不甚乐观。
眼见得这个懂事的孩子,心脉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便在这个节骨眼上,姜御医忽然有请。
胡翊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契机,自己对于常森的病难以救治,也许从姜御医那里能找到解法也说不定?
姜府的拜帖递上来时,已经快要到深夜,送书前来的小童面色也很是急切,似乎出了什么事。
当胡翊穿好衣服,从长公主府出来时,这名身穿青衣,扎着两个丸子头的清澈少年,郑重冲着胡翊鞠了一躬:“驸马爷,我爷爷说他将要油尽灯枯了,不便过府,请您赐见最后一面。”
胡翊恍然间记起,曾经给姜御医号过脉,断定他的寿命最多只剩下半年。
但这才不过两月而已,病情如何进展的这么快?
赤鬃黑狮子张了张哈欠,马与人俱是一样的困,但在胡翊催动缰绳后,并不防碍这位马伙计在青石板路上跑的飞快,街面上顿时传来一阵清脆的“哒哒哒”声响。
微风起,露沾衣。
已是深夜,远处更夫敲响了更筒,一声声悠扬的声音穿越过两条街道,飘飘然传进了胡翊和青衣小童的耳朵里。
“三更喽!”
一人一马穿过几条街道,在城西的一处僻静巷道之中停下来。
青衣小童在后赶着马车,紧紧追赶,赤鬃黑狮子的脚力太快,这令他的额头上都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姜御医的家宅可以用简朴来形容,不大的一座院门,推门进去后,只有一个前后左右各二十馀步的小院子,左右厢房与正中间的主宅都显得略有些狭小。
胡翊进入宅院时,有姜御医的两个几子侍立在前,忙过来拜见。
“驸马爷,家父正在后院书房,劳您前来,颇不躬敬,还望恕罪。”
胡翊对于这些倒没什么挑理之处,只是询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们就敢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独自赶着马车去找我?”
二人听罢,这才惭愧的解释起来道:“往长公主府去的路上,多为官宅居所较多,又有宵禁在,家父说这样很安全,何况身为男儿郎,还要有些胆色。”
胡翊心道一声,原来是姜御医锻炼孙子呢,这老头几胆量到底是大了些。
其实,是姜御医油灯将枯,行走不便,怕别人请不动他才叫小孙子独自前去的。
他们对话刚毕,青衣小童也赶着马车回府了,在姜家人的带领下,胡翊被引进一条小路。
他这才注意到,在姜家主宅靠左边,还有一条小路,小路靠近院墙的一旁种满了丈许长的青竹,尽显翠意。
沿这条小路进去十馀步,一个比主宅更大一号的书房矗立在眼前。
胡翊这才明白了,怪不得前厅看上去那样狭窄,原来是为了后面这间大书房而让步的。
但见幽静的书房之中,燃起几道烛光,一个老迈的人影正在其间悬腕书写着什么。
那速度很快,书写也很是急切,仿佛是老人在与死神争夺光阴,这令胡翊也嗅到了一丝空气中飘荡着的死亡的味道,面容上隐约带着一丝不安。
当姜御医的两个儿子,将胡翊引进书房中时,姜御医依旧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纸笺上不停在书写着————
“父亲,胡驸马请到了。
“父亲,驸马爷到了。”
在接连说了两遍之后,姜御医才听到声音,赶忙是偏过头来,举起双手冲胡翊作揖不止。
“驸马爷,您——您来了。”
胡翊正要凑到近前去,姜御医却是接连摆手,并且摇起头来。
两月不见,这老爷子更加消瘦,已经皮包骨了。
他两只眼窝深深地陷进去,脸呈蜡黄色,面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肉皮,腮帮子上更是看不见一点肉,整个人憔瘁的不成样子,好象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见姜御医阻止自己过去,胡翊不由是询问起来:“这是为何?”
青衣小童这时候才跟进来,解释道:“爷爷说,他已无法控制身体,失禁有好几日了,这既是最后的一点体面,也不能让您沾染到他的污秽之气,坏了贵人身子。”
胡翊这才注意到姜御医身后摆放的木桶,周围还渗着一层石灰清除异味。
他就为姜御医保留了这一份体面,站在门口,二人的对话就此开始了。
“马爷,属下听闻您已治好了常家小姐的心疾,且又有两人按照您的药方,风湿性心疾已然痊愈。
您治疔三人,三人皆痊愈,于这一道上您已找出了解法,属下实在佩服至极啊!”
胡翊谦辞道:“要说起此事,还有老爷子您的大功在内。
我也是看了您的《心疾全解》以及《心疾用药论》,从中汲取了一些营养。
也是多亏了您经手的那些病人们,后来又转交给了我,您还详细将其中每一个人的病历,都记录的十分详细妥当,我看过您的思路和用药方案,剔除了那些无用的路线,才能这么快就解开风湿性心疾的治愈之道啊!”
“您谦虚了。”
这一刻的姜御医,笑的如同一个开心的孩子一般,忘记了病痛,连忙摆手道:“属下实在惭愧啊,一生都在精研这心疾一道,眼见得青丝将尽,油灯见枯,本该死不暝目。
全仗您在属下闭眼之前,给出了解法,看了您的治疔思路,以及用药之法后,属下才知道其中手法之高明,驸马爷您的思路真可谓是天外神思,叫人开了眼界,所获颇多啊!
属下从中受益良多,在此拜谢您了!”
其实胡翊并没有自谦。
姜御医当初给他带来的那些厚厚的医案里面,有着数不尽的废弃方子。
这些方子,有许多是他本来也十分看好的,但姜御医已经提前在患者身上尝试,发现这些都是无用功。
姜御医为胡翊试错了多次,胡翊上来就拿着人家证明过的一些成果,减少了做无用功的部分,可不就是效率更高了些吗?
要不然的话,只怕他现在还在忙着常婉心疾的治愈之事呢。
说起这个,胡翊也是冲着姜御医一拜,感谢他点拨自己之功。
有些时候,你自己的医术已经站在巅峰,比别人强了,但这并不防碍别人也有优点,你可以继续从中汲取到营养。
姜御医因为无法起身,虚弱的紧,也就无法还礼了。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意识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立即说起了正事。
手指着屋中摆放的四五箱子医书,姜御医一边咳嗽着,一边说起道:“驸马爷,属下一生所学,都在此处。
这些年也尝试梳理和总结了些东西,再加之前人的智慧,都在这几个箱子里。
我这两个犬子,于行医之道上天分都不高,都说医书留给贤者,只望驸马爷能够看得上属下所留的这些东西,能为您将来在其他几种心疾的治疔上,起到一些积极作用,属下便无愧这一生钻研心疾之道,无愧于世间,可以暝目了。”
胡翊打开脚边的一只大箱子,便看到了姜御医放在其中的一篇手稿。
拿起来一看,竟然与心脏的构造有关,在箱子的深处,还放着一个大概西瓜大小的心脏模型,周身以实木所雕刻,上面的不同局域,还都用不同颜色进行了标注,与现代的心脏模型有一些相象。
一看到这个东西,胡翊就明白了其中的价值。
再往书册中细看,姜御医已经有了一套对于心脏手术的理论在里面,越是看到这些东西,他便越是心惊。
他虽然是个现代人,却对于手术方面的东西基本没咋接触过,外科的东西还能比划两下子,反正皮外伤再咋整也不容易死人。
但内科的就大不一样。
姜御医的这些医书,显然是运用了大量的解剖实例,从中得到的数据,包括其中的许多设想和手术,他都进行了十分详尽的描述。
对于胡翊来说,有了这些东西,再配合上熟练度,拿下一些内科手术,只怕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成为一种可能。
他深知这其中资料的珍贵之处,不由是再度冲着姜御医鞠了一躬。
“姜御医赠书之恩,功德无量,也必将助天下的心疾病患们摆脱疾病的困苦,迎来新生,我替天下苍生拜过先生了!”
此时,姜御医的两个几子们,连忙还礼。
姜御医一边说着谦辞的话,而后郑重嘱托道:“老朽只望自己毕生所学,可以为天下人尽些用处。”
他不由是一叹道:“说来可笑,属下深入钻研心疾一道,后来用死尸做一些病理上的研究,却因此招来半生非议,被污为疯魔。
别人都不耻于我,认为我之所为,与妖魔一般可恨,可天下间又有几人懂得从中寻病的道理呢?
万望驸马爷能从中汲取些东西,为天下苍生造福,则属下死也暝目了!”
“我定然不放弃追寻此道,将来若有所成,也将以姜御医的名义将医书发行,定不叫世间忘记这样一位大医!”
在此刻,胡翊做出了郑重承诺。
此刻的姜御医,则是热泪盈眶,激动的直点头。
遗愿完成,死也暝目,他如今心满意足,足以慰借平生夙愿了。
来的时候只一匹马,从姜府出来的时候,青衣小童赶着马车,上面拉着好几大箱子的医书。
便在胡翊走后不久,姜御医越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提笔在纸笺上书写的速度不由是加快了几分。
他的字越来越潦草,生怕自己心中所思,不能尽写在纸上,留与后人。
同时,同眼前也开始模糊。
老人只以为是自己眼神不济,伸手用木夹挑起了浸在灯油之中的灯线,火苗在摇晃了几下后,又变得明亮了不少。
但姜御医的眼前,视线并没有因此而改善。
书房的背后就是一片池塘,深夜里还响起一片清脆的蛙鸣声————
就着这片蛙鸣声,一位少年立志攻克心疾,青年解剖死者发掘病理,被牵连获罪,到晚年写出了心脏手术理论,却苦于身体所限,无法进行手术的医者,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一点时光。
他的开膛手术一直被视为歪理学说,他的解剖作为被人恨之入骨,骂他是妖魔附体。
一生都未曾放弃的他,终于在下一刻停下了手中的笔,连带着油尽灯枯,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将自己未完成的事业人,托付给了胡翊,那个在他看来完美无缺,最适合将其发扬光大的人。
而后,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风吹烛熄,只剩下些熄灭后的馀烟,渐渐散进风里————
而胡翊,在得到了姜御医留下的这些宝贵经验和资料后,也开始思考起来,似乎可以把开胸手术治疔心疾的事,提上日程了————
北平府。
范常在迅速夺取了知府大权后,一进府衙,立即便召集二百馀名府兵前来,承诺给他们多发半月饷银,临时增加了他们一丝忠诚度。
然后,将府兵们分为两队,将两个统兵的百户下了军职,另立新人掌兵,再用手下两个侍卫暂时率领新任百户,将北平知府衙门把守森严,搞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步当然是为了自保。
当一切收拾妥当,终于有了落脚点之后,他才在两个侍卫的帮忙下,坐在房中,收拾起了身上的疮伤。
今日从骑马、下马,再到夺剑斩逆,再到后来的一连串事件,他一直都在硬挺。
当两个侍卫将他身上缠绕的绷带取下时,层层绷带底下那厚厚的棉花垫衬,都已经完全被鲜血所染红。
伤口重新进裂,原本刚刚长住的伤口,又开了一道小指粗细的口子,侍卫们小心地拿出了最后那为数不多的金疮药,给范常敷上。
“大人,我们出去给您买点金疮药吧?”
侍卫们实在看不过眼,但范常却是将手一摆,阻拦住了他们。
“不要!”
“此时去买药,反倒让人看出破绽,于我们大大不利。”
“可是————驸马爷所赠伤药马上就用完了,您的伤势加重,如何能够撑得过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