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带回来的三人,一人乃是南京回春堂的掌柜,祖上有五代做过御医。
另外两人,乃是父子,二人医术俱佳,据说都不输给朝中太医。
朱元璋没有把他们一同传唤上来问话,而是分开问,叫毛骧把那位回春堂的掌柜先带上来。
那位掌柜得见龙颜,自然吓得是战战兢兢,皇帝问话又岂敢不从呢?
朱元璋一开口,便问起了五劳七伤之症,将胡翊当初所说病理,当着这位掌柜的面又问询了一遍:“朕听闻有个病叫做五劳七伤”,此病是病又非病,多是胎里所带,可有此事?”
掌柜的也不知陛下因何要问及此事,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当然也只有恭躬敬敬作答复的份。
当即是跪伏在地,用带着几分颤斗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回应道:“草民回陛下的话,五劳七伤这个病确实如您所说的那样,多是从胎里带出来的。
因生养者多半先天缺失,所生之人同样有可能先天缺失,此病五脏六腑皆有可能缺失,这个似病又非病的说法也很符合此症。
这个先天缺失,并非————并非是疾病导致,说它是病也对,不是病也没有错。”
回春堂掌柜回答的干分详细,听到这话的朱元璋开始暗中琢磨起来。
五劳七伤之人,先天缺失,生下的孩童自然也有可能先天缺失。
所以马的话应当是没错的。
他立即又补充的更加详细,询问道:“若是个女子,先天有肾、脾两处大的缺失,是否对于将来生养子嗣不利呢?
”
掌柜的心中一动,莫非陛下询问此事,与皇家将来的子嗣延续有关么?
当然了,这个念头只一浮现,又一闪即逝。
一个民间郎中可不敢管皇家之事,掌柜的赶忙是知无不言,继续解释道:“确有很大影响。
肾主生养,先天就肾精大亏,于男子身上则绝育难生,不易令女子怀孕。
于女子身上,则孕期的孩童极易流产,即便生下,体虚无比,难以养活。
除此之外,还有很大的可能,生养下的孩童也是五劳七伤,对后代孩童是大大的不利。”
这一番回答下来,令朱元璋又是一愣。
又说对了!
照目前看来,这些郎中们的说法,与胡翊的说辞一致。
甚至于,他们口中的风险还比女婿说的要更加严重些。
老朱此刻便又提到了观音奴的具体征状,再度开了金口:“朕再问问你断症之事,有一女子,世代生活在苦寒之地,耐寒而怕热。
这样的女子,来到我南方之地,又是夏季,身裹毛毯却只是微微出汗,多日都是如此。
她又虚弱苍白,皮肤没有丝毫光泽,这样的女子,她是五劳七伤吗?”
这回春堂掌柜一听闻征状,心中其实已经下判了。
但凡事不能说的太满,他只得是略微谨慎了些,答道:“陛下,草民认为这征状符合五劳七伤的表现。
从您的描述来看,这女子显然是真阴不足,就连毛毯都很难暖热她的身子,这显然是阳气大虚征兆,应当九成可能是五劳七伤。”
又中了!
到这里,朱元璋心中已经打消了先前的许多怀疑。
他最后又问道:“这病能治吗?”
“这————”
“实话实说。”
朱元璋催促道。
“陛下,这病不难治,难点在于时间。
近海之处有一种树,名曰铁树,数十年不开花,甚至于二三十年都不开花。
先师教导草民时,曾经讲解过此病,要想治疔五劳七伤的病患,仿若令铁树开花,痊愈之期难以估量。”
听到这话,朱元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背过了身子去,沉着一张脸心道了几声惋惜————
看来马所言是真。
观音奴病到如此程度,叫他怎能牺牲自己的儿子,去换回扩廓的归降呢?
他无法放任朱家子孙遭此横祸,更不想老二这一脉断子绝孙。
这种事,断然是不能做的!
朱元璋转念再一想,纵然利益再大,做了此事,将来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到泉下,与朱家的列祖列宗们交代呢?
一念至此,他背着身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带他下去领赏吧。
3
洪公公赶忙将人领走,毛骧此刻进殿来,轻声请示道:“陛下,殿外还有两位名医,还继续问话吗?”
老朱毕竟还是不死心。
又把这两人招进来询问,最后所得的答复大同小异。
他不由是叹息了一声,显得有些后悔,心中还多了几分对驸马的愧疚。
“这些郎中说的征状比胡翊还狠,女婿还给说轻了?”
他转念一想,就想通了:“这大概是咱女婿的本事大,医术高超,因而觉得这些病症没有那么棘手。
民间郎中们的医术怎能同他相比较呢?自然就觉得此症更难医治了,应当是这个道理。”
错怪女婿了啊!
老朱这时候意识到此事的后果,当即传旨将招降扩廓的计划取消,这观音奴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他们朱家的人。
实际上,胡翊做事向来以谨慎着称。
他要当着朱元璋的面,撒一个天大的谎,又岂能不留下馀地?
在诊治观音奴之时,他就知道这女子没有病,也不是什么五劳七伤。
只是长期在草原上营养不良导致的,除此之外,恐怕她又吃了些什么别的东西,故意导致自己体虚到了极致。
这种情况,极其容易被断症为五劳七伤。
长期生活在苦寒的草原上,阳气大虚是通病,所以除非她下定心思安神、静养上几年,身体才有可能改善。
但一个俘虏,到了大明,又岂能得到静养的机会?
若非皇帝专门赐婚,更加没有哪个大臣敢与扩廓联姻,娶一个敏感的元女为妻吧?
胡翊先前就预料到了这些,他知晓观音奴的情况,所以才敢撒下弥天大谎。
他留有的这些馀地,又是经得起推敲的。
朱元璋这一番盘查,自然查不出来什么问题。
他确实为朱将来的幸福和人生,撒了一个大谎话。
但这个谎话,不仅可以拯救朱家,更可以拯救朱与邓宁,还能令这一生悲苦的观音奴得以解脱。
将来嫁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家,远好过做了秦王妃,每日被囚禁起来,受尽折磨与屈辱,十几年后,又被拉去强行为朱陪葬强得多吧?
至于胡翊自己,对于朱这个小舅子还是比较爱护的。
已经与朱静端成婚快三年了,朱从来也没有瞧不起自己这个姐夫,反倒多有往来。
这样一个妻弟,他当然想要帮一把,人毕竟是感情动物,亲情之下该帮的还是要帮。
玄武湖上,胡翊有意纵容朱在此发泄。
这一通暴揍下来,朱把气撒了,胡翊又借着皇子的威势,教训了三山门船坞的这些人,顺便帮助徐祥在此地立了威,为将来改造船只事宜的顺利铺开,提前将道路扫平。
徐允恭年纪小些,但父亲徐达不在,这有些事必须得他来说。
别看他年纪小,却也处事得体,上来又冲着徐祥躬身拜了一拜,拱手说道:“堂伯父,您是咱们徐家的亲人,今后若遇到不平之事,就该当报出父亲名号来,不能任由他们如此欺负。”
胡翊与沐英都附和着,朱也是个直性子,也在劝呢:“就是啊,他们若知道你是徐叔的堂兄,怎敢对你无礼?”
“说来说去,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一个个的还是欠收拾!”
说罢,朱又是几鞭子冲着那位姓秦的主事抽去,打的这家伙发出惨嚎,在地上翻滚求饶不止。
胡翊一看,也把人都教训的差不多了,这才拦住朱,夺过他手中的鞭子。
至于徐充恭的问话,徐祥则如是说道:“允恭啊,我初来京城,该当要靠自己的本事立足,若一上来就打着徐家的名号做事,人家不仅会在心中瞧不起我,还会有损徐家的威名。
再说了,船坞的这些位大人们都是大明的能工巧匠,万一咱们的造船术就是与人家有些差距呢?
堂伯谢你这一片心意,只是徐家的名号更要紧,若无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敢乱用你爹的名号,仗着徐家的威风行事,这也是咱们自家人的名声,我作为徐家的一分子,也得维护着呢。”
徐祥这番话说的很诚挚,其中又透出几分质朴气,令人越发的心生好感。
于此同时,徐祥心中这回也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先前胡翊找他造船,他把这当成一次翻身的机会,回到福建去,将当初造船的十七名好手都带进京来。
但造船归造船,陛下当初为了禁海,下了那么大的力气将百姓迁徙到内地;
当时那些住在海边的百姓们也不愿意离开,不仅动用了不少的手段,其中还有些死伤,可谓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正是因为如此,禁海才几年,现在又要开海,其实一开始他们心里也都犯嘀咕,对于此事不太相信。
也不知是陛下真的要重新开海,还是这位马爷的一时之言?
陛下真要开海,自当全力以赴。
若是马一时之言,在朝中难以获得支持,他们这些人的前途怕是还要暗淡下去,先前有这些顾虑在此,说实话,即便进了京,大家也不敢放开手脚干。
但今日,就连皇子爷都来了,还鞭抽了叼难他们的船坞主事。
有了今日这一举动,他们还怕什么?
顾虑一旦打消,自然是要把大家伙儿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下大力气、大功夫,把事情做到最好。
这时候,徐祥也是直接表了态,要将此事全然做好,绝不叫胡翊他们失望。
而胡翊,在发现他们办事不易时,也是直接开了口,取出一道令牌递给他,允许他随时进入中书省衙署来找自己汇报事宜。
得了这道令牌后,徐祥更加是信心大增。
先前想去中书省见马爷一面,连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右司门口每日排队排着上百名地方官吏,几日都轮不到通传他们的事。
如今得了这样的助力,今后再遇到什么叼难,随时随地能找马爷解决问题,他们还怕什么呢?
玄武湖造船的事,这就算是定妥了。
就在不久后,崔海前来传话。
“殿下,恭喜啊,义父已经取消你与扩廓亲妹的婚事了。”
“什么?”
朱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又问了一遍:“义兄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与那个元女的婚事取消,与邓宁的婚约一如从前,这是义父方才在大殿里传出的口谕,我即刻就来报你。”
听到这话,朱心花怒放,使劲一拍前来报信的崔海:“好兄弟!”
说罢,他立即转过身去,如一只欢喜的狮子一般冲到姐夫身前,抱起了姐夫在原地转起了圈。
“好姐夫,好姐夫!”
“姐夫今日不仅救了我,还救了宁儿,今生能得这样一位姐夫在身边助力,真乃一大幸事!”
胡翊好不容易才从朱身上挣脱下来。
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画面太恶心了,他实在难以想象,更加接受不了。
此刻的朱,感激到对于姐夫视若神明的地步,当即冲着胡翊三拜,不禁是开口承诺道:“我欠姐夫一个天大的恩情!”
“朱有恩必报,姐夫的恩情,我今生记下了!”
胡翊笑着道,“我不过为你说了几句话而已,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要感谢的?”
“不行,我都记在心里了,姐夫!”
胡翊只好是望着朱,语重心长的对他嘱咐道:“明日朝堂上要再提封王之事,将来你做了亲王,地位仅在太子之下。
真要说什么报答,将来到了自己的封地上时,好生做个好王爷,为国戍边,为民办事,不要肆意胡为,就算是对我的报答吧。”
朱郑重点了下头,“姐夫,我记住了,只是你怎么就怕我学坏呢?”
“才不会呢,你的担忧是多馀的!”
朱对姐夫是感激不尽,沐英则就对姐夫如何妙计救了朱感兴趣,大家一下又都由悲转喜,乐呵呵的,这更是引起沐英的好奇。
“姐夫,你当时到底怎么跟义父说的?能跟我们讲讲吗?”
“对对对,姐夫,你跟爹到底怎么说的啊?他就这么听你的话?”
他们这二人一好奇起来,徐允恭就一个小孩儿,就更加想知道其中的故事了o
但胡翊岂能把真相说出来?
给观音奴莫明其妙的安了个病症,坏人家名节,这种事儿也就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讲出来。
至于撒谎骗皇帝的事,就更要烂在肚子里。
他就故意卖了个关子:“这话却不能告诉你们,说出来就不灵了。”
“哎呀!”
沐英一下就翻起了白眼,“姐夫净是这样吊人的胃口。”
崔海此时便请朱回宫,叫沐英将他护送回去。
拉着胡翊,崔海也是开了口:“姐夫,太子那边也在请您过去一趟呢。”
众人各自离去。
等他们都走后,那位三山门船坞的秦主事,才敢从地上爬起来,痛的呲牙咧嘴————
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真有一种劫后馀生的喜悦,他们这些人,赶忙是过来跟徐祥赔不是,方才有多么嚣张,如今便有多么卑微。
好在徐祥知道,还要指着这帮人造船,自然也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将此事化解下来。
这位秦主事大概也想不到,对徐祥的拿捏,这本是一次试探。
借此由头设些阻碍的目的,是想搞清楚朝廷这一次开海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不承想,这个叼难却意外撞上驸马爷与二殿下前来,白白挨了这一顿毒打,现在脸上、背上、脖子上被打的没有一块好肉————
不过,这挨了十几鞭子也不是全无所获。
从驸马爷到皇子爷,今日都来了,看起来朝廷对于此次开海决心极大,是真要将几年前设置的禁海令推翻在地了。
出海自然需要造船,造大量的船!
造船便需要巨木。
这顿打不白挨,现在传回消息到福建老家,趁此机会囤积巨木,等待商机即可。
最迟一到两年,能不因此赚个盆满钵满吗?
这秦主事不但无怨,想到此事不禁心中激动不已,只是他一激动,牵连到脖子上的伤口,不免又是疼的呲牙咧嘴起来————
文华殿里。
朱标见姐夫来了,显得有些惭愧,他赶忙用冷水洗了一把涨红了的脸,使自己冷静下来。
“姐夫来了?”
胡翊过来见礼,然后在朱标身旁坐下来。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听说驸马府上诸位亲眷们明日要启程回定远,我来跟姐夫说说,会多派几个暗桩,爹那边也会加派检校,一路上全程护送,绝不叫姐夫担心。”
“太子有心了,臣,多谢太子!”
“姐夫与我还见什么外?”
由头也找完了,此刻的朱标,反倒是有些尴尬起来,只得是硬着头皮找起了话头。
“姐夫在中书忙,一日四五百份奏折我都知道,只是如此一来,姐夫身体如何?可还忙得过来?”
胡翊听到朱标的语气,在关切自己的时候,略微僵滞了一下。
从这里,他已经听出了朱标话语中的不自然,料想到这是话里有话。
不过,也正好,詹事府的事他本来就兼不得了。
一来他现在根本无力兼顾东宫的事,长久下去,若出了岔子反倒不好。
二一个,从古至今,你见过有几个人,敢在身兼着宰辅之职的同时,还连太子东宫之事皆决于自身的?
历史上又有几人?
这么大的权柄,你要是碰上个刘禅那样的皇帝,倒也说得过去。
但你碰上的是朱元璋这样强硬且多疑的皇帝,揽这么些权,这不是找死呢嘛?
胡翊早就有心放掉些权力,如今身在中书虽是代行,名不正言也不怎么顺。
但后面做右相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也正要用中书省的权柄,去推进自己的理想。
相比之下,东宫这个摊子自然就要让出来。
一念闪过,胡翊立即就开了口:“这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难以启齿。”
“姐夫请讲。”
“太子也能看出来,我如今实在无法兼顾,中书的事都忙不过来,詹事府又是我一手整肃出来的,我总不能占着这地方却不做事。
为首者若是糊弄,那底下人等自然也会跟着糊弄,如此,原本整肃好的詹事府再陷入混乱,这非我本意。
本打算过几日找个大家都乐呵的时候,我再提这件事,但我看今日是个机会,太子你能不能换个人替代我,将我从东宫解脱出来?”
“啊?”
朱标没想到,姐夫一上来就提出了请辞的事。
“姐夫,东宫的事你可不能辞啊!”
“可我必须得辞啊,我还是提议由宋濂接任詹事之职,但东宫造物局与制药局需要攥在你手中,除你之外不可让任何人管理,这其中的利益众多,避免被他人瓜分。
至于承晖司,这个司主本就是你的,承晖司职责便是保护太子与东宫的一切干系事,我今后不在东宫,也就不必再动用,否则便有违律之嫌。”
胡翊一上来就把权都交了。
而且宋濂如今已经彻底归于皇帝,他提议宋濂接任,何尝又不是一种大公无私的让贤呢?
此刻,胡翊主动提及这件事,他越是大公无私,越是令才十六岁的朱标心中觉得愧疚万分。
再加之姐夫连造物局和制药局都要交给他,承晖司一个暗桩不留————
这搞的他一时间就连同姐夫说话,都显得尴尬起来,颇有一种一张口就觉得对不起姐夫的感觉————
而胡翊深知,在洪武朝,其他的一切都只是瞎想。
他要学的只能是张良、是萧何,而不是韩信,更加不是长孙无忌——
华盖殿上。
本来对于怀疑女婿的事,就心生愧疚。
当朱标前去汇报试探的结果后,朱元璋更是心生出无边的惭愧出来,父子二人竟都觉得对不起胡翊,不禁为之愕然——————
翌日早朝,胡翊与礼部侍郎钱用壬共同提及太子婚事,皇帝准许。
左相汪广洋再劝陛下赐封皇子,群臣保奏,朱元璋同意,并令翰林院拟出赐封亲王名单。
在朱标的建议之下,胡翊詹事的位子不动,而是将少詹事改为左、右两个,相互制衡。
以宋濂为左少詹事,李希彦为右少詹事,东宫大事依旧交由胡翊总决。
此外,东宫造物局与制药局,依旧由马执掌,独立于詹事府之外,但算作是东宫的产业。
数日之后,朝堂上载出风声,试点将开,新政三策的内容开始流传开来。
但与此同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扩廓突然派遣密史,向朱元璋示好,主动提及了联姻之事。
这令老朱一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